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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鏢局,意外而其實並不意外地,小紅鞋也在那裏。

「妳怎麼出來了?」

「我不是跟你說過,我不放心大娘一個人在這裡。」

小阿利無話可答,只說:「娘,妳收拾收拾東西,我們回家。」

「東西是不必收拾,剛剛到得不久,都還沒有攤開來!」孫大娘說道:「這一回去了,是不是就沒事了?不然,一動不如一靜,第二次來麻煩人家,不好意思。」

「不會有事了!」

於是向居停道謝告辭,一起回家。小紅鞋事事當先,居然是賢慧勤儉的兒媳婦模樣,孫大娘亦泰然而受,並不以為她是客人。

等安置停當,孫大娘說:「應該做飯了!」

「大娘,」小紅鞋歉然說道:「我只好幫妳燒火!」

這一說,小阿利明白,她從來沒有動過廚刀鍋鏟,心裡在想,這倒是個理由,如果她一定想做孫家的兒媳婦,憑這一點就可以拒絕;不會燒飯做菜,如何侍候婆婆、丈夫?

不過孫大娘另是一樣想法,「妳跟我來!」她說,「我教妳,妳人很聰明,一學就會。」

「那再好沒有。不過,還要去買菜。」

「菜場就在後面巷子裏。」孫大娘隨即交代,該買些甚麼菜。

等小紅鞋興匆匆地挽著籃子出門,小阿利便問:「娘,妳老人家是甚麼意思?」

「甚麼事,甚麼意思?」

「我是說小紅鞋——」

「不許再叫這個名字。」孫大娘打斷他的話說,「她小名叫阿香,以後叫她的小名。」

「娘,」小阿利有些著急,「妳做這件事,總要跟我事先商量、商量。」

「商量甚麼?」

「妳要娶她做媳婦,也總要問一問——」

「要問問你是不是?」孫大娘向訥訥然不能出口的兒子說:「你們兩個已經同房做了夫妻了,我還要問甚麼?」

小阿利臉一紅,衹有低頭窘笑;心裡也很著急,知道讓母親捉住短處,無法自作主張了。

「阿香人也不錯的!英雄不怕出身低,你不要錯過。」

小阿利仍舊不作聲,暗地裏開始盤算;事情也未嘗不可做,不過不能張燈結綵,正式辦喜事;因為面子有關。

「你到底怎麼個意思,自己說一句看。」

「娘一定喜歡她,就叫她來服侍妳老人家好了。」

「我喜歡沒有用,要你喜歡!」孫大娘發覺自己的話說得太直,趕緊又補一句:「這個人,就算你現在不喜歡她,將來也總歸會喜歡的。」

「娘跟她在一起,才兩三天工夫,倒有這樣的把握了?」小阿利略帶譏嘲地表示存疑。

「娘見過的人總比你多得多,自然比你看的準。」

這讓小阿利無話可說了;她知道要想否定小紅鞋——阿香已不大可能。事已如此,唯有明明白白表示自己的態度了。

「算我喜歡她好了!不過,坐花轎、拜堂這套,我想,只好免了。」

這一回是做母親的沉默了。她也知道年輕人要面子;說娶這樣出身的一個人為妻,傳出去難免有人當笑話談。不過,不辦喜事又怕阿香會覺得受委屈。事成兩難,頗費躊躇。

「娘!」小阿利再一次表示了決心,「我依了妳老人家了,妳老人家也要依我這一樁。」

「我是無所謂,就怕對阿香不好交代!」

「用不著甚麼交代的!」小阿利說,「她如果願意,儘管來;要跟我做夫妻,我也不反對。如果不願意,她不來好了。」

孫大娘想想也只有這樣一個辦法,於是點點頭說:「看起來,只好裝糊塗。」

這個裝糊塗的計策很厲害!阿香竟無計可施,她也提不出甚麼明媒正娶的要求,只有在孫家先住了下來再說。不過,到江寧去的這件事,她覺得可以做一個討價還價的憑藉。

「到底甚麼時候動身?」她問。

「當然越快越好。」小阿利說,「船是現成的,如果你嫌慢,改旱路坐車也可以,不過辛苦一點。」

「辛苦無所謂。」她說,「到了江寧怎麼樣?」

「那還不容易,妳只要說三個字好了。」

「怎麼三個字?」

「不是他!」

「如果是他呢?」

小阿利愕然,「阿香,」他問:「妳這話甚麼意思?」

「沒有甚麼意思。」阿香笑笑說道:「你好像很討厭我,我想想犯不著幫你的忙。」

「去你的!」小阿利冒火了,「妳幫我的忙;我還幫妳的忙呢!」

「不錯,你幫過我的忙,不過,現在我又不想你幫忙了。」

「為甚麼?妳說個道理我聽!」

「做人沒有味道了!死也好,活也好,都無所謂;還要你幫甚麼忙?」

小阿利笑道:「妳那裏來的那麼大的牢騷?」

「咦!」阿香冷笑,「你也知道我的牢騷很大?」

小阿利默然,心裡左思右想盤算了好一陣,覺得話不能不說明白了,就看怎麼說法,如今情勢是在下風,要向她說話,她還未見得愛聽;最好是讓她自己先開口,然後相機應付,由下風漸漸轉為上風,事情就好辦了。

於是心生一計,長長地嘆口氣:「唉!」只是搖頭,彷彿一籌莫展,萬般無奈似地。

「咦!」阿香忍不住關切,「你又嘆甚麼氣?」

「人家說,家家有本難唸的經;照我看人人有本難唸的經,那怕夫妻、父子、母女,心裡也是各想各的,不知道對方難處。」

阿香將他的話細想了一遍,懂他的意思,本想問說:是不是說我不知道你的難處?轉念又想,這一問他如果答說:我跟妳又不是夫妻,談不到此。這個釘子一碰,自己那裏還有臉住在孫家?因此改了一個說法:「你的意思是,埋怨老太太不知道你的難處?」

「也不是埋怨,是說她老人家想不到。」

果然是他們母子間有隔閡。阿香緊接著問:「你有甚麼難處,老太太不能體諒?」

「還不是妳!」

他這句話說得很快,所以顯得很有力,石破天驚似地,讓阿香嚇一跳:「怎麼是我?」她急急問說:「我怎麼害你們母子不和了?」

「不是說妳害我們母子不和。根本也沒有甚麼不和,我是說我娘只看到一面,沒有看到另一面。」

「甚麼事只看到一面?」阿香問說,「又是為了我?」

「不是為妳為誰?她要娶妳做兒媳婦;我也願意討妳做老婆。他說要張燈結綵辦喜事,這本來也是應該的,不過,她看不到另一面。」

聽說這話,阿香驚喜交集,但亦有警覺;不動聲色地問說:「那另一面是甚麼?」

「這一面是私;另一面是公。論私,我們早就做了夫妻了;而且我娘跟妳也等於是婆媳了。就這樣下去,誰也沒有話說,誰也知道我們是甚麼名分。妳說,我這話是不是呢?」

阿香聽得很仔細,心想,只要答應一聲「是」,就是自甘委屈,願意這樣不明不白地做了孫家的兒媳婦。如果於心不甘,此刻就得提出異議。

於是她說:「這話不大對,人家怎麼會知道我們是夫妻的名分,只當我們是姘頭。」

「是啊!我娘也這麼說。可是,她老人家沒有想到,妳的官司還沒有了,怎麼能夠張燈結綵辦喜事!」

阿香覺得這話也在道理上;可是官司總有了的一天,等官司一了,總得補辦喜事吧?

那知道還沒來得及說,小阿利又開口了,「只要真兇一天不到案,妳的官司一天不了。」他搖搖頭,「麻煩就在這裡!」

阿香勃然變色,「照這樣說,我一輩子不要嫁人了!」她說,「那裏有這種王法?」

「話不是這麼說,凡事都是一陣風,在風頭上要避一避,不避也不可以碰它。不然,豈不是自己找楣倒?」

聽得他這番解釋,阿香的氣平了些;「那末,」她問,「你說應該避到甚麼時候呢?」

「那不一定,要看案子。等我們從江寧回來,我先想法子把妳的案子銷掉!」小阿利又說,「妳如果不肯走這一趟,名字就永遠落在這件案子上,太不划算了。」

阿香不響,看意思是活動了;不過因為先前的話說得太硬,一時坳不過來而已。

「阿香!」

聽得這一聲叫,她心中一動,連他也改口了!她在心裡想;不由得抬起眼來看他。

「妳說大家不知道妳的名分,那也好辦,等我們江寧回來,我請兩桌客,大家見見面,不就都知道了嗎?」

終於,阿香點點頭,完全就範了。

「那末,甚麼時候走呢?」

「隨便你!」阿香答說,「不過,我要坐船,而且要住在船上。」

「為甚麼?」

這一問其實是多餘的。出門坐船,除非是朝發夕至的短程,否則當然住在船上;所以連阿香那句話都是多餘的。但唯其因為她有那多餘的一句話,因而他才有那多餘的一問。

「熟人太多,我不要見他們。」

這是說住客棧會遇見熟人。昔日朝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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