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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人是逃走了,不過有根可挖。」周捕頭說,「兩位老哥帶個人去,差使一定可以交代!」

能夠交代差使,王貴、林世忠自然大感欣慰,「多謝,多謝!費心,費心!」王貴舉杯相敬,「完全是各位老哥幫忙,感激不盡!」

相互乾了酒,周捕頭細說根由;王貴、林世忠大為驚異,不道這件案子裡面有劉肇周這樣一個內應,說起來似乎令人難信!

「當然,現在還不敢說一定是他。不過,種種方面看去,劉老二的嫌疑很重。好在只要把小紅鞋帶了去,一認就知道了。」

「是,是!」王貴躊躇著說,「還有件事,要請老大哥幫忙;可以不可以請那位辛苦,帶了小紅鞋一起走。最好是原經手,一本細帳都在他肚子裏,我們上頭如果有話要問,我們就不會抓瞎了。」

周捕頭當然一口答應,因為不但私人交情上應該幫忙,論公事,也要這樣做才算有個完整的交代。

「原經手是你們兩個。」周捕頭看老邢與小阿利說,「看看那位辛苦一趟?」

「你去一趟好不好?」老邢向小阿利說,「你知道的,我手裏還有兩件公事放不下來。」

「好的!」

小阿利一諾無辭,事情就算決定了。那知回到縣衙門一報上去,刑名師爺認為不妥,押解女犯,應該派官媒;男差解女犯有干禁例,事不可行。

「派了官媒,還得另外派人。這倒還在其次;麻煩的是三個官媒,倒有兩個不能應差,一個生病,一個生兒子,都在床上。只剩下一個,怎能派出去?」周捕頭振振有詞地問。

是啊!刑名師爺心裡在想,抓到女犯,都歸官媒看管;有些搜身、盤問的事,若非官媒就無從措手。只剩下一個是萬萬不能派出去的。

「好在小紅鞋不過一個土娼,就讓男差押解,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。師爺,」周捕頭說:「我看大可通融辦理。」

刑名師爺想了一下說:「通融自無不可,不過有江寧縣的公差在一起;路上讓人看到了,批評我們常熟縣的公事不合道理,犯不著落這麼一個名聲。這樣,你跟江寧縣說,我們派人把小紅鞋送去就是。」

周捕頭會意了,只要不是跟江寧縣公差一路走;路上也看不出來是男差押解女犯,不至於遭受批評,成為笑話,便無所不可。

「我懂了,一定照師爺的意思辦妥當。」

等退了下來,周捕頭立即派人通知王貴、林世忠,變更辦法;同時一再說明,絕非公事上有變化,不願合作。等王、林一回江寧,小紅鞋跟著也就送到了。

接著,他將小阿利找了來,一說經過,小阿利倒為難了,「跟江寧的人分開走,那沒有甚麼,一路上要做得不像押解,」他搖搖頭說,「只怕要出麻煩。」

「怎麼?」

「小紅鞋是有名的『土貨』,認識她的人,不知多少;想她陪著睡的也一定很多。路上東招西惹,等我一出頭干涉,不就搞成爭風吃醋的麻煩了?」

周捕頭笑了,「小阿利,小阿利!」他說,「你腦筋快,手段活;資格到底還嫩!這麼一件事,就把你難倒了?」

小阿利臉一紅,還不大服氣,「頭兒,」他說,「你說得容易,你倒去試試看!」

「我試不一定靈光。如果我像你一樣是小白臉,這種差使討都討不到。」周捕頭低聲說道:「你不會把小紅鞋一路睡到江寧?搞得她服服貼貼,攆她她都不肯走!」

小阿利恍然大悟,滿臉堆歡地說:「頭兒,這是你教我的法子;別人如果說閒話,你老要替我分辯。」

周捕頭點點頭問說:「你預備怎麼走法?陸路還是水路?」

「陸路有陸路的好處,水路有水路的好處。」小阿利答說,「既然要跟江寧的人分開來走,就輪不到我來挑了。」

這意思於王、林二人如由陸路回江寧,他帶著小紅鞋只好走水路;否則就是走陸路,其權操之他人,並無選擇的餘地。周捕頭覺得他的話說得扼要中肯,欣然同意。

「他們一定走陸路。你就坐船好了!」周捕頭笑道:「這就真的一路睡到江寧了!」

「我不想撿這種便宜。」小阿利問說,「帶了去是不是還要帶回來?」

「照道理說,當然是這樣子;小紅鞋是去認人,認過了就沒事了。不過,倘或另有牽涉到她的地方,江寧縣要留她在那裏,你看情形辦。總之,大家要在公事上交代過去。」

「是了!我懂了。」

說完,小阿利就待離去;周捕頭做個手勢讓他留了下來。然後,起身招招手管自己先走:穿過夾弄有間小屋,是他打中覺,或者公忙不能回家的下榻之處。當然,這間小屋也是說私話的地方,不是他邀,沒有人能進去。

小屋中只有一床一桌一個櫃子;櫃子就代替了凳子,他自己坐在床沿上,招呼小阿利在櫃子上坐。地方實在太小,這一對面坐下來,兩個人的膝蓋已經相接了。

「這件案子的油水不錯,不過眼面前好像乾乾淨淨,毫無嚕囌;將來就很難說了。」周捕頭說,「你腦筋很靈活,總懂我的意思。」

小阿利想了一會說:「只要姓尤的不落網,是件懸案,就不要緊;不然正犯到案,追起贓來,遲早有麻煩。」

「對了,就是這話。所以你這趟去,在路上要好好下點功夫,看姓尤的去向,能不能在小紅鞋身上摸摸清楚?」

「摸清楚了怎麼辦?」

「當然要關照小紅鞋,到得江寧,話不可多說,更不可亂說;而且認人也要當心了。」

小阿利心領神會,深深點頭:「頭兒,你放心,我會辦。」

「你是怎麼個辦法?」

「我想法子讓小紅鞋私底下先認一認,是不是劉老二,如果不是最好;不然,我會關照她,別說真話。」

「對!」周捕頭很欣慰地說:「所以要你去,我才放心!至於這件案子下來,你跟老邢提『大份』,是不用說的;我另外先送你一百兩銀子。」

「謝謝頭兒。」小阿利說:「我想單雇一條船,盤纏正要多帶——」

「盤纏另外有!」周捕頭打斷他的話說,「這一百兩銀子,我不交給你;送到你家裏,盤纏,你到公帳裏支三十兩銀子,夠了吧?」

去一趟江寧,有三十兩銀子的盤纏,是很富裕的了,所以小阿利笑嘻嘻地答說:「夠了,夠了,這回我可以擺擺闊。」

「只要你會動腦筋,有得很闊綽的日子過!」周捕頭起身來,在小阿利背上拍了兩巴掌;接著將他往外一推,「去領錢、領人。」

領錢毫不費事,班房裏另有一筆由「外快」中提成積聚的「公帳」,歸周捕頭全權支配,憑他一句話,連收條都不必打,就能領到。

領人卻麻煩了。小紅鞋在班房裏關了一夜,蓬首垢面,像個乞婦;偏偏殘脂賸粉艷痕猶在,那就更像個瘋婆子了。加以小紅鞋是連女人最重視的貞節都不顧的人,甚麼都能豁得出去;受了一肚子的骯髒氣,化成一觸即發的一團怒火,所以等小阿利來提人時,自然不會有好嘴臉給人看。

「走!」小阿利只說了一個字。

「我不走!」小紅鞋說:「要抓就抓,要放就放,那有這麼方便?」

「妳預備怎麼樣呢?」

「我不走!」小紅鞋咬牙切齒地說,「我死在這裡。我做了鬼都不饒你。」

倘在平時,小阿利早就左手抓住頭髮,右手一掌揮了過去,但此刻尚須藉助於她,便笑嘻嘻地說:「我帶妳到我家去看看我老娘,好不好?」

這一下,小紅鞋也兇不起來了,而且是去看他老娘,再要說甚麼橫話,就顯得不通人性,兇得沒有道理。

「走,我不騙妳!」小阿利說,「我替妳弄頂轎子。」

坐轎抬到他家,那有這麼好的事?小紅鞋倒有些好奇了,決定要看看他要玩甚麼花樣?因而雖不作聲,卻乖乖地跟小阿利走了。

他自是言而有信。出了側門,有相熟的轎子,隨便找了一乘,關照慢慢抬到他家,自己搶先一步去稟告他老母。

小阿利從小喪父,對母親極其孝順;他母親孫大娘也是極其通達的人,聽說小紅鞋對她兒子的公事有幫助,自然以禮相待。所以轎子到門,小紅鞋一踏出來,首先看到的是一張慈祥的笑臉,心情也就立刻不同了。

「我不騙妳吧?」小阿利為她引見,「這是我娘!」

小紅鞋一時不知如何招呼,孫大娘卻先開口了:「紅姑娘,」她說,「來,快請進來!妳受委屈了。」

「委屈」二字,正碰在小紅鞋心坎上,不由得心頭一酸,熱淚盈眶;不過想到初見面就哭,怕人忌諱,趕緊拭淚笑道:「老太太,真不好意思,這副樣子來見妳老人家。」

「怕甚麼?年災月晦,總是有的。來,來,妳先洗洗臉,喝喝茶,有話慢慢談。」

「小紅鞋,」小阿利插嘴道:「妳今天住在我這裡,我娘會招呼妳。我上街去一趟,馬上回來。」

小阿利上街到估衣店,照小紅鞋的身材,從裏到外,買了兩身鮮艷衣服,又到銀樓買了兩樣首飾,隨即回家,一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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