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形勢對劉肇周很不利,是三對一之比;錢萬選與客棧掌櫃,都認為能夠見到滿洲太太,將整個經過和盤托出,是最好不過的事。而且他又聽說江寧黃知縣,為人極其精明;這件命案兼盜案,有王府的大帽子壓下來,是非破不可的!

他已經想過不只一次了,命案一定會發現,王府也一定會追查;江寧縣也一定將這件案子列為第一優先,全力偵查,但這都還不要緊。因為內幕不曾道破,就是件無頭命案,油流鬼陳五,大可逍遙法外。壞就壞在將出事的情形,盡皆洩露,知道陳五是常熟口音,自然派人到常熟,會同當地差役查緝,不難逮住正犯;陳五一到了案,「三木之下,何求不得?」那時身敗名裂,還少不得綁上法場!

轉念到此,劉肇周坐臥不寧;唯一的希望是蘇連勝來回覆:所謀不成,沒有見到滿洲太太;或者滿洲太太拒絕接見錢家兄弟。

到了傍晚,蘇連勝來了。一看他臉上的表情,劉肇周便冷了一大截。果然,他向錢萬成說:「滿洲太太那裏,我已經替你們說好了。不過明天她沒有空;準定後天下午,你們去看她好了。」

「費心。費心!」錢萬成笑容滿面,喜不自勝,「不知道滿洲太太怎麼說?」

「她說,她希望你們各位勸勸令親,王爺人很好的,何必固執?」

「這,」錢萬成面有難色,「我們是晚輩,只有請二舅勸。」

劉肇周神思不屬,茫然地問:「勸甚麼?」

「勸令妹!」蘇連勝將滿洲太太的話又說了一遍。

「呃!」劉肇周心裡著慌,原來他在打主意,想溜回常熟;這一來就無法脫身了,所以遲疑著答應不下。

當然,錢家兄弟此來的目的,是要行賄救劉三秀回家;如今不能違背初意。所以看劉肇周不答,他們亦不便代為答應;錢萬成只好這樣答說:「到時候看吧!」

蘇連勝事不幹己,反正受人之託,到此已可交代;自己也還有事——已經辭過行,就得照黃知縣的交代,坐著他定下的那隻小船,暢遊一番,以便袪除黑都統的疑慮,就好了卻這重公案,所以不置可否地起身告辭。

到得第二天近午時分,錢家兄弟邀劉肇周早早吃了午飯,檢點了那副預備送給滿洲太太作見面禮的翠鐲,興匆匆地上車,直趨王府,由錢萬成跟門衛去打交道,道是已蒙滿洲太太許諾接見,請為通報。

「有這話嗎?」坐在門口的侍衛問說。

「是!有的。」錢萬成說,「昨天有位蘇秀才,是蘇美人的弟弟,來給滿洲太太辭行,當面代我們要求,滿洲太太指定這個時候來見她。」

「昨天確是有個蘇秀才見了滿洲太太,她有沒有關照,我們不知道,不過就算關照了,你們今天也見不到。」

「請問,這是甚麼緣故?」

「滿洲太太奉王爺召喚,今天一早過江去了。」

錢萬成兄弟大失所望!而度日如年的劉肇周卻有喜從天降之感,插嘴問道:「請問,滿洲太太那天回來?」

「不知道!」

「兩三天總夠了吧?」錢萬成問。

「誰知道呢?」那侍衛有些不耐煩了,「你們走吧!少在這兒嚕囌。」

錢萬選一聽口氣不妙,不由得想起這趟回家,他父親跟他說的話:「俗語道得好,『閻王好見,小鬼難當』,勢家豪奴,從來就是世界上最難對付的人;言語要客氣,小費不可省。如果能投其所好,態度立刻就會不同。」因此,他備了幾個紅包在身上,此刻正用得上了。

於是,他探手入懷,掏了個最大的,十兩銀子的紅包;堆足笑容說道:「一點小意思,聊表敬意!」說著,將紅包塞到侍衛手裏。

距離很近,聲音不大,動作極快;授受之間,未為人見,那侍衛對錢萬選頗為滿意,態度果然就大不相同了。

「滿洲太太那天才能回來,實在不知道。這樣吧!你們留個地址在這裡;等她一回來,我立刻派人給你們送信。」

「那可是太好了!多謝,多謝!」錢萬選便說了住處。

「好吧!我知道了;我替你們留意。」

總算不虛此行,錢家兄弟心裡,仍舊充滿了希望與信心。劉肇周的情緒可不同了;心中自語:這是難得的一個機會,千萬不能耽誤!

於是他在半路上便出花樣,忽然站住腳,失驚地說:「喲!壞了!壞了!」

錢家兄弟也都停了下來,看他目瞪口呆的神氣,都覺得困惑不解。

「怎麼回事?」錢萬選問。

「我跟一個朋友在談一筆買賣,約定今天碰面。」

「那,那是甚麼時候訂的約?」

「一個月之前。我那個朋友要到河南去一趟,約定等他河南回來定局。」

「既然如此,他自然會等二舅。」

「是啊!」劉肇周說,「我得趕回去,這筆買賣有好些人搶;我非聽他一句確實回話不可。」

錢家兄弟都弄不清他何以事先從未聽見談起,而忽然冒出來這麼一個約會?反正只是要回去一趟的事,倘能剋期趕回江寧,亦不至於耽誤大事。

於是錢萬選說:「二舅,你要快快回來,越快越好!」

「當然,當然!」劉肇周正要他這句話,隨即答說:「我知道這裡的事要緊,一刻都耽誤不得!這樣,我也不回客棧了,到水西門碼頭上去看看,有便船就趕了回去;說一句話,立刻回來,後天上午一定趕到。」

「這樣也好!」

於是劉肇周轉身直奔碼頭;錢家兄弟依舊安步當車,從從容容地回到客棧,剛剛坐定,掌櫃就來探問消息。

「滿洲太太過江去了。不過,交道打得不錯。」

錢萬成細說經過,很誇讚了胞弟一番;客棧掌櫃也替他們高興,不待囑咐,自己表示:「我會格外留心,只要王府一派人來,我馬上來通知。兩位如果出門,最好也把要去的地方交代下來,免得接不上頭。」

「當然,當然!」

正說得高興,不道一名夥計氣急敗壞地奔了進來,「掌櫃,掌櫃,不得了!」他一臉驚恐之色,「出事了!」

「出甚麼事?」

「江寧縣的捕快上門了。一共五個,捕頭自己帶了來的。」

聽得這話,錢家兄弟亦是臉色大變;掌櫃倒還沉著,「你們別急!」他說,「等我去看看。」

說完,匆匆而去;一出院子,他就想明白了,必是為楊三的命案來的。錢家兄弟脫不得干係;但如不能把人交出去,自己也脫不得干係了!

因此,他拉住夥計悄悄說道:「你再找個人,看住錢家兩兄弟。不要露相,拿話安慰安慰他們,把他們穩住。」

夥計領命自去;掌櫃的到了櫃房,一看捕頭雖帶著四個人,但都是空手,心裡越發有數,不是來捉甚麼江洋大盜;對付文弱書生,無須動用甚麼武器。

捕頭姓江,掌櫃的稱他「江頭」;又跟其餘四名捕役,一一招呼,叫人倒茶拿點心,張羅了一番,方始招招手說:「江頭,你請進來。」

到得裏間,動問來意,江捕頭說:「有常熟來的錢家兄弟,住在你這裡?」

「是的。」

「還有個姓劉的?」

「是的。」掌櫃答說,「今天回常熟去了,兩三天才能回來。」

「喔!」江捕頭沉吟了一下,「那就只好先把錢家兄弟請了去。」

「怎麼?」掌櫃問說,「縣大老爺請他們,是為了甚麼?」

「跟你說也不要緊,就是王府的那件命案。」

「王府的命案?」掌櫃的故作不知,「王府出了命案?」

「是個姓楊的筆帖式。」江捕頭說,「你去說,還是我去說?」

「我去!」掌櫃的低聲說道:「各位弟兄辛苦一趟,照例有的『規矩』,只怕那兄弟倆是書獃子不懂,要我去跟他說。」

「好!反正你把人交給我就是了。」

於是掌櫃匆匆入內,只有錢家兄弟臉色青黃不定;兩名夥計,你一言,我一語,盡力在安慰;等掌櫃一到,眾聲皆寂,錢萬成迎了上來問道:「怎麼回事?」

「沒有甚麼大不了的。」掌櫃說了這一句,轉臉交代夥計,「不要在這裡擠熱鬧!」

夥計一走,掌櫃方始談入正題;他用很平靜的語氣,告訴錢家兄弟,江寧縣派來的捕頭與四名差役,皆是空手;因為案情不重,只是請他們兩兄弟去談談而已。

兄弟倆都不相信「談談」就能了事;錢萬選首先問道:「如果是縣官請我們去談談,派一個來就夠了,何用四個?而且也用不著派捕快。」

「這話要分開來說。人來得多,是想好處;遇到這種事,辛苦一趟就有一趟的好處。照例的『規矩』,兩位知道不知道?」

「你是說,要送『草鞋錢』?」錢萬成問。

「是的。錢大爺懂規矩。」

「要多少?」

「我想,」掌櫃斟酌了一個數目:「捕頭五兩,他手下的人每個二兩,一共開銷十三兩銀子好了。」

兄弟倆對看了一眼,錢萬成無可奈何地說:「好吧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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