鳳還巢

振翅

日子過得很安逸。徐太太除了沒有「老爺」以外,甚麼都不缺。

徐老單名一個原字。南直隸揚州人氏,家道富厚;他是萬曆十八年的進士,一直做的京官,由主事一步一步往上爬,幹的都是好差使——萬曆皇帝貪財,經常派出太監到各地搜刮;徐原先在兵部做司官,掌管舟車驛運,與這些太監一起辦事,很撈摸了一些好東西。以後調到工部,管的是土木興作,又是大有油水的肥缺,所以等他當到工部侍郎的時候,已經是京裏有名的殷實人家。

他有兩房家眷,髮妻在原籍,長齋唸佛,不樂富貴。一房小太太,也就是此刻的徐太太,出身也還不壞,父親是個塾師,貧病交迫之下,萬般無奈將個十八歲的女兒,賣與徐老爺作妾。她為人賢慧,以後又生下一個兒子,更得徐原的寵愛;因而他生前更為寵妾愛子作了很周密的打算,祖產歸在揚州的長子承受,官囊所積,則全付與京裏這房家眷。三品以上的大官,照例可以有一個兒子受蔭封;長子已經中了舉,能夠自立,便特地報名吏部,將來的蔭封歸他的小兒子徐仲奇。

就在安排好了這一切不久,徐原一命嗚呼。徐太太哭得死去活來。年紀雖輕,只有三十五歲,卻並無再醮的打算,守節撫孤,轉眼十年,徐仲奇已經十七歲了。

從他十二、三歲開始,就有人上門來做媒。徐太太挑剔得很厲害;不是說八字不合,就是說女家的家教不好,想出種種不成理由的理由,回絕了媒人。

其實,口中說的理由,都是託詞,徐太太另外有打算;不過這個打算說出來有欠光明,只好放在心裡。

※※※

徐家西鄰,相傳是兇宅,荒廢已久,忽然搬來一家人家。奇怪的是這家人只有一位老太太,卻有兩個丫頭、三個老媽子,還有個打雜兼看門的老僕。

搬來的第二天,這位老太太來拜訪鄰居。徐太太跟街坊鄰居,一向和睦相處,自然殷勤接待。問起來才知道她姓沈,也是官宦人家,敗落已久;只因她為人厚道,舊僕依戀不去,所以生活的負擔很重。不過這幾年情形好起來了。

「小兒叫沈瑀,在國子監讀書。」沈老太太提到兒子,眼睛發亮,「我這個兒子,人家都叫他『波斯胡』,善能識寶;鄭皇親不知道怎麼打聽到了,託人跟國子監的『祭酒』老先生說,把小兒請了去做清客。鄭皇親府裏我也去過幾次;啊唷唷,那真正才叫富貴人家!」

鄭皇親是指鄭貴妃的哥哥;鄭貴妃「三千寵愛在一身」,鄭國泰的煊赫,也跟當年的楊國忠有過之無不及;那沈老太太又是極好的口才,將鄭皇親府中的花團錦簇,刻畫入微,真能令人忘倦。

於是兩家結成知好,沈老太太常常過來玩;她也請過徐太太幾次,總是託詞辭謝,到後來說了實話,害怕她那裏是凶宅。

「怪道!你不早與我說?」沈老太太笑道:「我兒子有一把辟邪伏魔的古劍,掛在中堂,百無禁忌。初起那幾日,夜夜劍在鞘中作響;這些時候不響了,想來妖魔鬼怪識趣,已經避了開去。」

徐太太乍著膽子到沈家去一次,果然一無異狀。也看到那把辟邪伏魔的古劍,黝黑的一條爛鐵,丟在路上都沒人撿的,不知卻有這等鎮宅的大神通,看起來她家的兒子,真是個「波斯胡」。

「我家老爺故世以後,也留下了幾件古董玉器;幾時倒要請你家少爺來看看。」

「他不常回來。」沈老太太說:「來了,我叫他去。」

※※※

隔了有七八天,沈瑀登門拜訪;自然是徐仲奇接待,看他意態瀟灑,衣飾華逸,語言親切有味,頗有相見恨晚之感。

「家母吩咐,說是府上頗有珍藏,讓我來開開眼界。」沈瑀道明來意,「就請賜觀如何?」

徐仲奇聽他母親談過這件事,但也不敢隨便答應;進去稟明老母,才親自動手,將世襲珍藏的奇珍異寶,一樣一樣捧出來供沈瑀鑑賞。

沈瑀果然是法眼,一樣樣都說得出來歷,頭頭是道。看完了讚嘆著說:「府上的寶玩,除了鄭皇親家天下無敵。但就像這一樣稀世奇珍,就連鄭府上也拿不出來。」

沈瑀所指的「稀世奇珍」名為「雙獅啣環」;兩隻雕鏤極精,通身晶瑩,綠得映人毛髮的玉獅子,共啣一支玉環;這已是鬼斧神工,嘆為觀止,而猶不足為奇,奇的是那支玉環,雖與兩隻玉獅是一塊玉上雕出來的,而顏色絕不相同,還有紅絲,名為「血皴皺」。真正是只可有一,不可有二的稀世奇珍。

聽得沈瑀這樣讚美,徐仲奇自然得意,矜持地微笑著,「不知鄭皇親府上,最珍貴的是何物?」他問。

「自然也不少。」沈瑀沉吟著,似有無從說起之苦,「拿最近的幾樣東西來說吧。半個月前,鄭貴妃賜賽姑的,頗有不世之珍;有塗玉,大如鵝卵,名為『暖手』;數九寒天,如握著那塊玉,手掌中立刻見汗。有一塊奇木,名為『自然香』,睡覺的時候,將那塊木頭放在身邊,體氣偎蒸,衾枕皆香,真正是閨中恩物。」

「喔,」聽得津津有味的徐仲奇,意有未足地問:「還有呢?」

「還有一支白玉臂釧,用金絲嵌出人物花鳥,精細絕倫,金鑲玉嵌的首飾,我亦見得多,推此為第一。另外有一支藍寶石簪子,白天看不出好處,一到晚上,碧光四射,老遠就看見了。這四樣是無價之寶;有價可評的還多,那就不必數它了。」

徐仲奇一面聽、一面照沈瑀的描述在設想那些奇珍異寶的形態,他最感興趣的是「自然香」——玉人依偎,芳澤薰蒸,七寶帳中,香氣滃然,那是何等旖旎溫馨,令人沉醉的仙境!

於是他連想到自然香的主人,「那賽姑不知是何許人?」他問。

「鄭貴妃的嫡親內侄,鄭皇親的獨生女;大夫人就只有這一顆掌上明珠。」

「喔,」徐仲奇說:「當然生得來是國色天香。」

「我還沒有見過。」沈瑀略有愧色,「不過,她跟家母最投緣。據家母說,賽姑的美,不是人間所有;誰要知道王母娘娘駕前的仙女是甚麼樣子,只看賽姑就是。」

「今年多大了?」

「上個月剛做過十八歲生日。」

「十八歲?」徐仲奇問:「倒還不曾出閣?」

「前後求婚的上百家,鄭夫人都不中意,真正良緣難遇。」

「我就不明白。」徐仲奇好奇地問:「上百家人家選不出一家;是何條件,如此苛刻?」

「條件其實也不苛。」沈瑀從容答道:「第一是家世,當然官宦人家;第二是新郎倌人品,溫文爾雅,肯讀書上進。這兩個條件都不難;但夠了這兩個條件,自是巨家大族,這就不合條件了。」

這叫甚麼話?語氣近乎有些戲謔,徐仲奇頗為不悅,「沈兄!」他冷冷地說:「我不懂你的話了。」

「我一說你就懂了。凡是這樣子的人家,人口必多,翁姑以外,大伯子、小叔子一大堆;妯娌一多,必生口舌。官宦人家的規矩又重,鄭夫人怕愛女受不得那種家規的束縛,所以只是不允。」

果然,說明白了,倒也入情入理,便點點頭:「原來如此!」

那沈瑀的表情,卻突然變得很奇怪了,直勾勾地望著他,眼皮忙不迭地眨動,似笑非笑地彷彿看傻了。

由於神態過於詭異,徐仲奇深為疑惑,這是為甚麼?他看看自己身上,並無異狀可以引得他如此注目。莫非——

這一轉念間,他猛然的心跳;想想自己的條件,倒正合了鄭夫人的要求。然而,這是可笑的妄想!徐仲奇自覺羞慚,斷然決然地死了念頭。

沈瑀亦始終沒有說甚麼,告辭走了。

兒子一走,娘接著就來;是為徐仲奇做媒。徐太太聽沈老太太一說,倒也動心,她多年打算,就是要為兒子找個「泰山」之靠,但是鄭皇親這樣的「泰山」,也忒過於高不可攀了,所以用「齊大非偶」的理由,辭謝了沈老太太的好意。

徐仲奇仍然不作非分之想。只是念念不忘「仙女」的譬喻,總覺得枉有好些稀世之珍,卻不能見識這人間「活寶」,實在是一大憾事。

※※※

中秋之夕,徐仲奇奉母賞月;地點是他家屋頂的露臺,一登臺就發覺有異,只聽見鶯聲燕語,時有嬌笑,憑欄下望,只見沈家院子裏,十幾個丫頭老媽子,圍著一個盛裝的妙年女子,正立在臺階上望月。月色映照著珠光翠影,令人目眩,然而奪不去那女子的顏色。

然後,發現沈老太太匆匆忙忙地趕了來了,滿臉驚喜;行罷了禮,親自從丫頭手裏接過一張圓椅,安設在階前,同時抬來一席果碟子。「請坐,請坐!」她笑著指一指月亮,「真想不到嫦娥下降。」

那絕色女子微笑不答,只從她手裏接過茶鍾,沾一沾唇隨即放下,同時站起來告辭。

沈老太太當然要挽留,拉著她的手不放;卻不知她說了兩句甚麼,終於由兩個保姆模樣的老婦人扶著走了。

一來一去,一杯茶的工夫都不到;釵光鬢影,倏然而空,依然一庭皎潔的月光。徐仲奇的感覺,疑真疑幻,真像遇了仙家似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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