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貞子歌

堆積在心頭的疑雲,越來越濃了。

為甚麼要遷到蘇州?在十五歲的琴孃看,就是件不可解的事。她聽她父親說過。她家在常熟已住了三代,雖然沒有負郭之田,至少有容身的住宅;親戚故舊,亦多在常熟,這對她家的生計,關係極大——父親是以筆耕為生的名士,坐館兼賣文,都要靠相知有素的親戚故舊上門求教,才有束脩和潤筆的收入。到了蘇州,人地生疏,好比一條魚,由江河移入涸轍;魚而有知,絕不願遭遇這樣的困境!然則父親的移家,究竟是為了甚麼?

她也曾悄悄問過母親,所得到的答覆是:「聽說常熟有土匪要鬧事;蘇州是省城,兵多,保護得嚴。」

這話初聽好像有道理,細想一想就不對了,「為甚麼人家不逃難?」她問,「偏我們要逃?」

「不要多問!」母親不耐煩了,「你也該懂點事,不曉得大人心裡煩?」

琴孃如何不知道?每每看見父母避人低語,想問不敢;而最可怪的是,老家人郭祥與他死去的大哥的乳母老胡媽,也在避人低語,而避的正是她!

這就不能不使琴孃懷疑,那些「低語」與己有關。然而她卻再也想不出,甚麼與己有關的事,嚴重詭秘到這樣的地步?

「如意!」她向與她同年的丫頭說:「你去打聽打聽看,他們到底在講些甚麼?」

※※※

「小姐,小姐!真正想不到!」如意喘著氣說:「戴老爺綁到法場殺掉了。」

琴孃嚇的神色大變,明知戴老爺就是戴高,卻必得要問一句:「那位戴老爺?」

「還有那位?自然是戴少爺的老太爺。可憐!戴太太跟戴少爺也充軍到山海關去了。」

聽這一說,琴孃更有摧肝裂膽之痛,勉強支持著問:「這,到底是犯了甚麼罪?」

如意打聽得相當詳細,戴高是被牽涉在「朱三太子」一案之中。民間相傳,李自成破京師的時候,崇禎皇帝的第三子,流落民間,稱為「朱三太子」;從順治初年以來,一直為遺民志士,奉為幼主,要扶保他恢復大明江山。在清朝的皇帝看,這就是大逆不道;處心積慮,要捉「朱三太子」。半年以前,終於捉住了;審問的口供中,提到曾在戴家住過,因而戴高被株連在內。大逆重案,被判死刑;家屬充軍。

「戴少爺真是孝子,他到衙門裡去哭求,自願代父受一刀之罪。」如意說道:「衙門裡不準,拿少爺關了起來;等斬過戴老爺,才拿他跟戴太太一起充軍。只怕已經到了山海關了。」

最後兩句話,在琴孃已是聽而不聞了。魂動神搖,一顆心彷彿已飛離了胸腔,昏昏沉沉地只隱約聽得如意的狂喊。

「小姐,小姐,你怎麼了?——」

她無從回答,也無法聽聞,在一片昏亂的回憶中,漸漸地出現了清晰的景象。

※※※

「研生!今天我與尊翁有個文酒之約,到晚才得回來;我留下一文一詩兩個題目給你。」王錫爵遞過一張紙來,「做完了,替你師妹溫習溫習功課。」

「是!」戴研生接過題紙,很快地瞟了琴孃一眼。

雖是閃電似地一瞥,那略帶頑皮的笑容,已深印在他腦海中;想到沒有老師監視的時候,與琴孃隔桌相對,眼中是如畫的眉目;耳中是銀鈴似的嬌語;鼻中是芝蘭般的脂香,他便像中了酒似地飄飄欲仙了。

「阿琴,」王錫爵又告誡女兒,「你可別欺負你戴大哥!」

「誰敢欺負他!」琴孃嘟著淡紅色的小嘴說:「只要他不是像煞有介事地擺架子就好了。」

王錫爵笑笑不響,揚長出門。戴研生目送他的背影消失,轉臉看到琴孃,眼觀鼻,鼻觀心,彷彿一本正經地在看書,倒有些手足無措之感。

「我先做我的功課。等我完了,幫你溫書。」

戴研生搭訕著自語,一面說,一面坐回自己的座位,拿起題紙來看,文題是「發乎情止乎禮論」,限五百字;詩題是「暮春」,七絕不限韻。

這兩個題目都不難,只是戴研生文思不能歸束,便覺得茫然無所措手了。

「還不動手?」琴孃終於忍不住表露了她的關切。「等爹爹回來,看你怎麼交卷?」

「文思不來,無可奈何。」戴研生搔搔頭苦笑。

「把心靜下來就好了。」

「就是靜不下來。」

「為甚麼?」

「『不見可欲,其心不亂!』」

「咄!」琴孃氣得臉都紅了,「你說的甚麼混帳話!回頭我告訴爹!」說完,站起身來就走了。

戴研生大驚失色,趕緊追出去喊道:「師妹,師妹!」

琴孃不理他,一直進了垂花門——那是老師家的內室;雖是通家至好,亦不便擅自闖了進去。戴研生像鬥敗了的公雞似地,垂頭喪氣,一步懶一步地回到了書房裏。

滿心懊喪地枯坐自責,都是不能「發乎情止乎禮」之故。這樣想著,忽然文思大來,不可抑止;於是拋卻心事,展紙伸筆,五百字的一篇論,居然未到日中,就已脫稿。

趁著文興,在做那首「暮春」的七絕,中心恬然,大有「綠滿窗前草不除」的意境;略略構思,便有了兩句,正提筆寫著,聽見有人在喊:「戴少爺,開飯了!」

抬頭看時,如意端著一隻托盤走了來,是一大碗魚麵,兩碟醬菜。戴研生一見便喜——魚麵在他口舌中,是天下的至味。

扶起筷子,忽然想到一件事,「小姐呢?」他問,「可有生氣的樣子?」

「生氣?」如意睜大了眼睛問:「為甚麼?」

這就可知琴孃並未生氣。戴研生所想知道的,就是這一點。於是連連亂以他語:「沒有甚麼,沒有甚麼!」

心一寬,胃口格外好,一大碗魚麵吃的涓滴不留;等如意收拾了桌子,他繼續未完的功課,拿一首詩作完,開始謄清。而天色卻突然變了,由晴而陰,然後刮風下雨,戴研生覺得一件薄薄春衫,擋不住驟起的寒氣。只是功課要緊,忍著冷依然埋頭寫字。

忽然,發覺背上加了一件衣衫,回頭看時,正是琴孃。

這一喜非同小可,情不自禁伸出手去,想捏住那蔥管似的手指;琴孃慌忙退後兩步,只是並無慍色。

「你自己看!」她伸著纖纖一指,臨空遙點。

點的是他的那篇文章:「發乎情止乎禮論」。戴研生有些發窘,就像被人捉住了錯處那樣。

「今天的麵,好吃不好吃?」

「怎麼不好?」戴研生答道:「不好,我怎麼會吃得光光?」

「算你運氣好,今天的魚特別新鮮,爹又不在家。」

平日師徒共餐,王錫爵不喜魚鮮,所以午餐很少有魚;更無魚麵。戴研生由她這句話中,獲得領悟,隨即問道:「一定是你跟師母說的,下魚麵給我吃?」

「你想呢?」

「我想得自然不錯。除了你,再沒有別人想到我愛吃這樣東西。」

「你這話就叫沒良心。娘也常說起的,說幾時下魚麵你吃——魚要出骨去刺,麻煩得很,娘的手指頭都刺破了,你還不見她的情!」

「啊,啊!」戴研生大為不安,「我失言,我失言!你可千萬不能把我這句話,跟師母去說。」

「那要看我高興!」琴孃故意揚著臉。

「何必呢?一個人總有說錯話的時候。」戴研生問道:「我倒請教怎麼樣才能讓你高興?」

「你少說風涼話,更不能動手動腳。不然,我不理你。」

「好了,我依你就是了。」戴研生想起上午的情形,自己深具戒心地說:「實在我是怕你!不過引用了一句詩經,何致於生那麼大的氣?拂袖而去,毫無商量的餘地。我聽老師常跟你說,女子以柔順為上;莫非你忘了他老人家的話?」

「哼!」琴孃撇著嘴,很不服氣地,「你少來教訓我,只管住你自己就好了。如果不是我那樣一逼,你那裏來的這篇文章。」

原來是有意相激!戴研生大出意外;想一想她的用心,卻又大為感動,既愛且敬,站起身來深深一揖。

「咦,咦!」琴孃急忙躲開,詫異地笑著,「前倨後恭,為了甚麼?」

「師妹,我服了你了!」他很誠懇地說,「你這樣激勵我,我如果不用功,不但有負師恩,也對不起你。你坐一下,等我把功課抄完了,陪你溫書。」

「好!」琴孃欣然應聲,「等你!」

她替他換上熱茶,順便為他理一理書桌,舉動輕靈,但他仍舊能夠感覺得到;只是他覺得說甚麼感謝的話是多餘的,唯有加倍用功,才是對她的安慰,所以頭也不抬地振筆疾書。

「你看!」寫完了,他將一文一詩兩篇窗稿遞給琴孃,神態顯得相當得意,就彷彿做弟弟的做成了一件可人意的事,去向姊姊炫耀。

琴孃也很知分寸,認為不宜也不能置評,看了看說:「只有你抄得這麼工整,就曉得是好的。一定會得三個圈。」說著,她拿他的功課,整整齊齊地放到她父親的書桌上去,用個水晶鎮紙壓著。

現在該替她溫書了。她讀的是「列女傳」,正讀到「貞慎」篇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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