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媒

撥著炭火,好久都不開口,一雙眼只是盯著火盆;炭火撥旺了不歇手,剛竄了上來的火苗,反倒讓他自己壓了下去。那是怎麼了?她憐惜而又困惑地自問。

十年夫婦,很少見過他這樣的神情;就親眼見了,也彷彿不能令人相信,那樣瀟灑爽朗的人,會變得這樣子的抑鬱!因此,她就不敢問出口來,怕是自己看錯了。「好喝酒了!」她只這樣說:「家裏送了兩隻山雞來;有山雞片的火鍋。」家裏是指她娘家。

他毫無表情地點一點頭,從火盆旁邊站起身來,雙手籠在袖子裏,慢慢踱到窗前——新糊的窗紙映透了雪光,薄暮時分,依然一室通明,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臉上,是傷逝的神色。

果然,「吳家的死了!」他自語似地說。

「那個吳家?」

「還有那個吳家?」

「喔!」她明白了,不由得也關切,「怎麼死的?」

「上吊。」

「為甚麼呢?」

「還不是做人無味!」他用低沉的聲音說:「賈老二敗壞了家當,一走了之,至今生死不明;已經是三餐不繼的日子,她婆太太還成天罵,罵她『掃帚星』。你想想,那樣的兒媳婦,怎麼做法?」

她不作聲,心裡當然也難過;但彷彿又有落水被救,撫視淹斃的同伴的那種心情,哀傷之餘,自感慶幸。

「這該怪誰呢?怪她自己,還是怪那場大雪?」

※※※

好大的雪!十一月初的天氣,是這年第一場雪,會下得這麼大;到了午後,隨風亂舞在空中的,簡直就是一片片的鵝毛。

偏偏這樣的天氣,是個「大滿棚」的好日子。拿男女兩家的八字,細心推算而來,不沖不尅的好日子,是無法更改的;而況喜筵已備,賓客將臨,想改亦不可能,因此,王家照樣發轎——花轎上面蓋一層油布,出城走不到五里路,油布上的雪,就有兩三寸厚了。

「導子」是到了城門口就算交差,孤零零一頂花轎,衝寒疾行;實在冷不過,轎伕的手足都凍僵了,「王大爺,」轎班頭腦跟主家商量,「前面有座涼亭,歇一歇、烤一烤火再走。不然,腳凍僵了走不快,而且七顛八衝,摔倒個把人,反倒不好。」

送親的「王大爺」——新娘子的哥哥,不能不答應,「好吧!」他提出條件,「不能多耽擱。」

「王大爺請放心!絕不會耽誤拜堂的好時辰。」

到了涼亭裡,將花轎卸了肩,轎伕去找了許多為大雪壓斷的枯枝來,好不容易才生起一堆火,濕樹枝不易燃得旺,七手八腳拿破氈帽亂搧,搧出嗆人的濃煙。

花轎中有腳爐、手爐,轎圍又遮得甚嚴,冷倒不冷,但轎圍再嚴,也擋不住濃煙從縫隙中鑽了進去,因此有了咳嗆的聲音。

「不行,不行!」王大爺也是讓濃煙薰得淌眼淚,大聲喊道:「嗆著新娘子了。」

「不要緊!拿花轎挪到亭子外面避風的地方,就好了。」

花轎由亭裡挪到亭外,由下風挪到上風;就這時另外也來了頂花轎,濃煙中匆匆停下,兩處轎伕合在一起,亂糟糟地,一面揮雪向火,一面詛咒風雪。有的帶著燒酒,此時也慷慨了,輪遞而飲;等手腳暖和起來,正在得趣之際,王大爺開口催了。

「該走了!我還要趕回去呢!」

「走,走!」王家轎夫紛紛相應,依依不捨地站了起來。

「把火弄滅了。」王大爺又說:「燒掉了涼亭,可惜!」

「我們路近,等一等不要緊。」另一家的轎伕說:「火歸我們來收拾。」

於是王家抬走花轎,埋頭疾走。

※※※

新娘子叫王翠芳,從拜堂進洞房以後,一直在心裡嘀咕;蓋頭未揭,看不見人臉,卻看得見地上,陪嫁的是全堂紅木傢具,而看床腳是一張雜木床;看桌腳是一張黑漆桌子,何以變了呢?

因為雪大,賀客早早辭去,倒免了一場鬧房的難堪;王翠芳聽得新郎倌關房門的聲音,心裡一陣陣發緊,又羞又興奮——白頭偕老,相處終身的一個男人,是甚麼樣子?馬上就可以看清楚了。

頭上一輕,眼前一亮,燈光閃耀得眼花,她裝作害羞把頭低了下去,閉一閉眼,再慢慢抬頭,謹慎地看著。

第一眼是無限的喜悅:笑嘻嘻地站著的新郎倌,劍眉星目,一條挺直的鼻子,丰神瀟灑,是個美男子。

再一眼是無限的驚疑:自己一一親眼檢視,親手摩挲過的嫁妝,一樣也看不見;而且看房屋格局,夫家不如說媒時節,媒人所形容的那般豪富——不但不富,甚至可以說是寒素。

「請卸妝吧!」新郎倌很溫柔地說:「你看,門外雪深三尺,越顯得這副對聯,形容入妙了。」

王翠芳也識得字,抬頭看時,妝台旁邊,懸著一副小小的灑米金箋的對聯:「屋小於舟,春深似海。」再看這間洞房,可不是如船艙般大。

疑雲愈深,便顧不得害羞了,輕聲說道:「我的紫檀鏡台在那裏?勞你駕,叫丫頭拿來!」

「紫檀鏡台?」新郎倌愕然,「你的嫁妝,那裏有甚麼紫檀鏡台?」

「賈相公!有的。」

新郎倌好笑。新娘子倒有趣,初見面就開玩笑!於是他也笑道:「我是真相公,不是假相公。」

「不是真假的假。說相公你姓賈。」

「我不姓賈。難道你不知道我姓謝?」

就這一句話,疑雲化作霹靂,震得王翠芳失聲喊道:「我怎麼會到了這裡?誰騙了我來的?」

新郎倌一聽這話,將兩眼睜得好大,瞪著珠翠滿頭的新娘子,好半天說不出話。

「你趕快送我回去!該死的媒婆,喪盡天良!」

「慢慢,慢慢。」新郎倌既驚且怒,「你說甚麼,我不懂!」

還說不懂!王翠芳自覺身落虎口,孤立無援;心裡一急,眼淚就滾滾而下,終於哭了出來。

這一哭,把外頭都驚動了,公公婆婆都趕了進來,查問緣故。新郎倌氣急敗壞地說了經過,新娘子啼哭不止,喜氣洋洋的洞房,頃刻間變得尷尬異常,令人難堪。

婆太太是很能幹的人,大為動怒,「我家雖窮,是讀書人家,難道會騙婚不成?哼,」她冷笑著說,「你父母嫌我家窮,教你做出這副鬼相!你可放明白些,鬧到公堂上,害了你自己,也害了你父母。」

聽得這話,王翠芳不能不爭了,「當初媒婆來說,你家姓賈,現在說是姓謝。」她問:「這是甚麼道理?」

「那個曉得甚麼道理!世界上難道還有臨做喜事改姓的?」婆太太又說:「照這樣子,你家難道也不姓吳?」

這一句詰責,將王翠芳問得莫名其妙;姓吳?她彷彿覺得這個姓很熟,尤其跟姓謝的連在一起,似乎在那裏聽見過?於是凝神細想,很快地想起來了。

「謝伯母,」王翠芳的態度改變了,只是著急,已無猜疑,「我都懂了,你家的新娘子,原是姓吳,我自己姓王;我來的時候,轎伕半路上在涼亭裏避雪烤火,另外亦有一家花轎,好像聽說娘家姓吳,嫁到謝家,大概就是府上了——」

聽到這裡,新郎倌謝慕羽著急了,「那麼,吳家的花轎呢?」他打斷王翠芳的話問。

「自然是倉卒之間,抬錯了;抬到賈家去了。」

婆太太很有決斷,極沉著地問:「賈家在甚麼地方?」

「大王莊。」

「原來是大王莊賈大戶。好的,王小姐,你今天在我們家作客;我馬上派人到賈家去問,換回來就是了。」

這是唯一的正辦。但王大莊離此二十里路,大雪深夜,一來一往就得天亮了。說不得只好獨守人家的花燭,心裡七上八下,好不是滋味。

還有個比他更受煎熬的是失掉了新娘子的新郎倌謝慕羽,明明是自己的洞房,卻被擯在外,這還不去說它;最令人懸心不已的是,自己的新娘子,果真是錯入賈家,還是另有意外?設逢意外,喜事變做喪事,自己所受的打擊,猶在其次,父母為子完婚,不知節衣縮食,百計摒擋,花了多少心血?一旦人亡,等於家破,教堂上兩老,何以為情?

到大王莊去查問的是,一直住在謝家,上上下下都叫他「大舅」的謝太太娘家的堂兄,等他回來,已是第二天近午時分了。

「生米煮成熟飯了!」他開口就是這麼一句。

這句話,在座的兩老和謝慕羽都懂,賈大戶的兒子跟謝家的新娘子,已諧了魚水之歡。謝慕羽只覺一股酸味,直沖頭頂;心裡像吞下了甚麼髒東西似地難受,跳起來吼道:「那有這種事!——」

「慕羽!」他母親喝道:「沒出息!那裏就急得這樣子?你先出去!」

謝慕羽一則不敢違拗,二則也不願再聽下去,跺一跺腳,說一聲:「糟不可言!」一衝衝了出去,找了個清靜地方,一個人抱著頭去呻吟。

「這事就怪了!難道那一床睡的兩個人都不知道?」謝太太問。

大舅看一看窗外,面色凝重地低聲說道:「看樣子,吳家的姑娘是曉得的,賈家比我們家不曉得闊多少;吳家跟王家,富窮也大不相同。王小姐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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