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

由於蘇報封閉,愛國學社解散,一時不便活動;也由於章太炎和鄒容的被捕,被指名通緝的驚弓之鳥,大多遠走高飛。因此,日本增添了許多革命志士。

他們當然都仰望孫逸仙的豐彩。孫逸仙仍舊常住在橫濱;往還的同志雖不多,但東京留學界蓬蓬勃勃的革命思潮,卻仍由孫逸仙所指導。從中作聯繫的是兩位同志,一個叫馮自由,家世儒醫,祖父在咸豐初年,因為與太平天國的關係,為官府搜捕,瘐死廣州府南海縣監獄中;馮自由的父親馮鏡如,抱恨終天,遠適異國,在橫濱經商數十年,對革命深抱同情;同時亦最敬服孫逸仙。興中會在日本組織分會,即頗得馮鏡如之力;其時馮自由才十四歲,是最年輕的一個同志。馮家久居山下町,與孫逸仙的寓所不遠;馮自由幾乎每日必到,本乎「有事弟子服其勞」之義,樂效奔走。

另一個叫廖冀朋,是孫逸仙在廣州博濟學院的同學,當時經商橫濱,就住在孫逸仙那裏。廖冀朋為人瀟灑不群,吐屬不凡,而且多才多藝,擅畫能詩,是個漂亮人物,所以朋友很多;他往往一面濡染丹青,一面高談革命,無形中成了孫逸仙的好幫手。

這天正在畫梅花,門鈴大響,廖冀朋住在樓下西屋,便親自去應門;門外是個四十不到的和尚,著一領土黃布的海青,腳下是同樣質料的涼鞋。清癯如鶴,戴一付銀絲腳的眼鏡;一臉的書卷氣。

廖冀朋斷定他不是日本和尚,便用廣東官話問道:「大和尚找那一位?」

「恕罪!」那和尚一手當胸頂禮,一手拿著紙條;眼睛卻望著釘在門上的白木牌,「請教施主,這裡可是孫逸仙先生的住處?」

廖冀朋瞭解他的疑問;孫逸仙為避清朝派駐日本使館人員的耳目,用個日本名字「高野長雄」;白木門牌上寫的是「高野方」。這個和尚必是不知高野長雄就是孫逸仙,所以有此一問。

廖冀朋先不回答,問他的名字:「大和尚上下怎麼稱呼?」

「我是在俗僧,報我俗家的姓名吧!我叫黃宗仰。」

「原來就是烏目山僧,久仰、久仰!」廖冀朋驚喜地說:「請進,請進。」

延客入室,廖冀朋先自我作了介紹;然後引見住在樓上的孫逸仙。彼此雖是初會,但神交已久;宗教的不同,在他們之間不生絲毫隔閡,真所謂一見如故,很快地就像常常見面的一對健談的好朋友那樣,熱烈地在討論國家、社會各方面的大問題了。

使得烏目山僧驚奇的是,他只知道孫逸仙手不釋卷而深於西學;不想對中國的「心性之學」及歷史,亦有深湛的研究。他讚許烏目山僧的入世的態度,談到唐朝的佛寺,與對社會工作的積極貢獻;也談到佛法東來以後,對於宋明理學的影響,同時認為佛教與基督教在本質上是相同的,中心思想就是他手書懸在壁上、作為座右銘的「博愛」二字。

「這也就是儒家思想的精義:『博愛之謂仁。』不過,儒家不是宗教,所以提倡博愛,不純用感化的宗教手段;而在必要時該用革命的手段。儒家講究內聖外王,也可以說是亦聖亦王;外王為用,內聖為體,這就是中國道統之所在。」

他那清朗有力的聲音,圓融精深的理論,特具一種能令人衷心接受的說服力;而對具幾分俠氣的烏目山僧來說,這一番話更有極大的衝擊力,他驚喜地發現,眼前這個人就是直接三代以來,至周公孔子而集大成的道統的繼承者。

※※※

為了便於親近,烏目山僧就下榻在孫逸仙的寓所,臥室與廖冀朋東西相對;在這裡,他認識了許多朋友,因為仰慕孫逸仙的留日學生,遠從東京來相訪的,亦幾乎無日無之。經常來的有廣東惠陽的廖仲凱夫婦,廣州的胡毅生、朱少穆,興寧的李自重,梅縣的李錫青,廣西的馬君武,湖北的劉成禹、李春城,安徽的程家檉,浙江的葉瀾,以及蘇報主人陳夢坡父女等等,高談闊論的都是救國救民的大計,很少涉及私事。

其中胡毅生原是廖冀朋的朋友,對孫逸仙一見傾倒;私下跟他同行的同鄉伍嘉傑表示,對孫逸仙心悅誠服,此後願聽驅策,湯火不避。回到東京的第二天,就約了一些好朋友,很興奮地談他橫濱之行的經過;在座的七個人無不嚮往,都希望見一見孫逸仙。

於是胡毅生寫信到橫濱;很快地有了回信,孫逸仙決定到東京來一趟,約他們在芝區的對陽館作竟夜之談。

這一談談得非常具體,大家一致的見解是:要從事革命,必須通曉軍事;而清朝駐日使館,禁止私費留學生學習陸軍,這個目的無法達到,是一大憾事。

「我可以想辦法。」孫逸仙說:「只要大家有此決心,一定可以達到目的。」

「我們願意起誓。」胡毅生說:「立下書面的盟書。」

「好的。」孫逸仙深為嘉許;即席擬定了誓詞。

興中會原有誓詞:「聯盟人某省某縣某某,驅除韃虜,恢復中國,創立合眾政府,倘有二心,神明鑑察」;現在第一次改為「驅除韃虜,恢復中華,創立民國,平均地權」。在孫逸仙的構想中,推翻滿清後,新立的國號,應該稱為「中華民國」;至於中華民國的中央政府,不一定要仿照美國的辦法,應該研究出一套更民主、更適合國情的制度。

在胡毅生等人立下盟書的幾天以後,孫逸仙約他們去訪犬養毅——這是一次禮貌的拜訪,因為他們想學習軍事的希望,由於犬養毅的協助,已經可以實現了。

主要的困難是教官。犬養毅介紹了兩個日本軍官,一個是退伍的騎兵少佐小室友次郎,與孫逸仙亦是舊識;另外一個是步兵大尉日野熊藏,此人是現役軍官,在日本軍界的名氣很大,他是研究南非波亞人抗英之戰所用的散兵戰術的專家;同時亦是兵器專家,供職陸軍省的東京兵工廠,曾經發明「日野式自動手槍」。其時孫逸仙亦在研究波亞戰術,左圖右史,孜孜不倦,所以跟日野一談之下,深為契合,設立軍事學校的計劃,亦很順利地產生了。

計劃是由參加的學生,一共十四個人,在日野寓所附近的牛込區,租屋居住,日間各自學習普通學科及日語;夜間由日野及小室教授戰術及兵器學。

開學不久,發覺不妥。因為日野是現役軍人,而且在東京工廠擔任要職,每天晚上跟許多中國青年接觸,不免引起警視廳的懷疑,採取監視態度。這一來對日野的職位,亦有影響;教學更不方便,必須設法改善。

於是日野建議:「學校」遷到青山練兵場附近,因為那裏是日本拱衛京畿的精銳部隊「近衛師團」的操場,可以觀摩各項兵種教練的實況。晚上,輪派學生兩人到日野家去上課,「現販現賣」地轉述給其餘的同學。

※※※

為了安排革命軍事學校,孫逸仙在東京住了兩個月,一面費心調度,一面研究波亞戰術。但革命的情勢,不容他享受讀書之樂;必得作一次檀島之行,去抑制反動勢力的擴張——檀香山已成了保皇會的天下。

四年以前,康有為先以「衣帶詔」的把戲被拆穿,在日本存身不住,溜到美國;他的大弟子梁啟超二度曾與孫逸仙商請合作,未能成功,預備到檀香山去活動,懇託孫逸仙為他介紹同志。

孫逸仙至誠待人,亦頗欣賞梁啟超的才華,自然不疑有他,寫了好幾封極懇切的信請他的大哥德彰,以及當地有力的僑商和同志,照應梁啟超。

就憑藉了這幾封信,梁啟超在檀香山站住了腳,德彰相待甚厚,自不必言;當地的僑商並且籌集鉅款濟助。而梁啟超在康有為挾制之下,竟在以「驅除韃虜」為職志的革命發源地,組織擁護韃虜的「保皇會」。並且用了極卑劣的手法,欺騙僑胞,說保皇與革命,原來同流,名稱有別,宗旨則一。因而興中會會員受了他的蠱惑,一變而為保皇會會員。

四年功夫,興中會與保皇會勢力的消長,已不成比例;但是,保皇黨卻始終盜竊著革命的名義,梁啟超只能以「保皇其名,革命其實」為號召,還不敢公然否定革命。因此,雖然保皇黨辦有機關報「新中國報」,並且掌握著許多僑團、僑報;而興中會會員不改初衷,堅貞自持的,只有十幾個人,但孫逸仙仍舊有充分的信心,可以轉變此一不利的形勢。

本來,他想多約幾位同志,一起去奮鬥,只是旅費無著;他本人還是由烏目山僧贈以兩百元,才能成行。所以這純然是孤軍奮戰;在旁人看,他踽踽淳淳由橫濱登上西伯利亞號,渡洋西去,大有「風蕭蕭兮易水寒」的意味,而孫逸仙本人,卻是意氣發舒,充滿了旺盛的鬥志。

到檀香山那天,正是中國的中秋。九年睽隔,一旦重臨,所接受的「歡迎」是:新中國報一篇對革命黨及孫逸仙個人惡毒的攻擊。

來接船的是兩位同志,一個叫鄭金,廣東新安人,在檀香山海關做過譯員,是孫逸仙的金蘭弟兄;一個叫李昌,是孫逸仙的小同鄉,在檀香山政府當英文通事。他們都是興中會的發起人,也是始終反對保皇會的鐵骨硬漢。

接到旅館,行裝未卸,鄭、李二人便已迫不及待地要發洩所受於保皇黨的悲憤。孫逸仙靜靜地聽完,問起一個人:「蔚南呢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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