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

章太炎出生在浙江杭州府餘杭縣,本名絳,又名炳麟,字枚叔;是樸學大師俞曲園的得意高足,於學無所不窺,尤為傑出的專長是音韻之學。

由於明朝遺民著作的影響,他有極強烈的民族思想;他最崇拜黃太沖和顧炎武,因而自號太炎。甲午那年,加入了康有為所發起的強學會;隨後到上海參加汪康年所辦的時務報,跟梁啟超同事。一度為湖廣總督張之洞延入幕府,因為言論激烈,受人排擠,回到上海仍舊擔任時務報改名的昌言報的主筆。

戊戌政變失敗,維新黨人都在國內存身不住;章太炎避到臺北當記者,以後又應梁啟超的約聘,到橫濱清議報工作——為了反抗滿清,逃避因為「文字賈禍」的通緝,像水鷗一樣,飄來飄去,行蹤不定;在光緒二十七年再度赴日本時,與孫逸仙的交遊,更為密切;往往通宵長談,引古證今,談均田、談建都,所見略同。章太炎精於舊學,但對西洋的思想潮流,不免茫然,所以對孫逸仙在這方面的智識、見解,十分傾倒。

到了下一年春天,章太炎發起在陰曆三月十九,明思宗煤山殉國之日,舉行「支那亡國二百四十二年紀念會」,在日本的留學生紛紛贊成,公推章太炎起草宣言。他的下筆之快,如有神助,一揮而就;引敘清初有名的遺民志士,勉勵大家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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願吾滇人,無忘李定國;願吾閩人,無忘鄭成功;願吾越人,無忘張煌言;願吾桂人,無忘瞿式耜;願吾楚人,無忘何騰蛟;願吾遼人,無忘李成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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宣言既成,就定在三月十九日在東京上野精養軒舉行紀念大會,報名赴會的,異常踴躍。在橫濱的孫逸仙,應章太炎之請,列名為「贊成人」;另一贊成人梁啟超,則中途不知因何緣故反悔,寄信給章太炎說:「此事只可心照,不必具名。」

清朝駐日公使蔡鈞,得到消息,大起恐慌;當即找到一份宣言書,向日本外務省提出要求,請日本政府禁止開此紀念大會。日本政府接受了要求,由外務省通過內閣,下命令給警視廳總監,解散此會。

於是宣言書中列名發起的十個人,都接到了東京牛込區警察署的通知,邀請赴署面商要事。到了約定的時刻,章太炎長袍馬褂,手搖羽扇,安步當車到神樂坂警察署去赴約;他是深度近視眼,又從來不注意生活細節,出門茫然不辨東西南北是有名的,所以一路以筆談問路問到神樂坂,已經過了約定的時刻;同時應約的人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了。

問話的是一名會說中國話的巡佐。「你們,」他問:「是清國那一省人?」

「我們是中國人,不是清國人。」

巡佐對章太炎的答語,大為詫異,也相當困惑,想了一下又問:「你們是士族,還是平民?」

「我們是遺民。」

巡佐大搖其頭,無法再問得下去,便直截了當地宣佈:「諸位在這裡設立支那亡國紀念會,有傷敝國與清國的邦交,本人奉命制止開會。明天精養軒的集會,應該解散。」

十個發起人面面相覷,都覺得爭之無益,只好默默地退了出去。

到了第二天,上野精養軒門前,赴會的留學生達數百人之多;但警察密佈,禁止入內,僵持了半天,不得要領,散去了一部份。近午時分,孫逸仙帶了十幾名華僑,由橫濱趕來赴會;問明經過,提議改紀念會為聚餐會,仍舊達到了聚會的目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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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此開始,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,不斷與蔡鈞發生衝突,先是拒絕咨送吳敬恆率領來日的自費留學生,入成城學校學習軍事;接著是活動日本政府驅逐吳敬恆出境;最後竟電請「總理衙門」停派留日學生,免為革命「邪說」所浸染。上海教育界大為憤慨,特地在張園召集「協助留東學生大會」。

這時章太炎已回到上海,與吳敬恆及翰林出身的蔡元培,發起組織中國教育會;會長是個和尚。

這個和尚是個奇人,俗家姓黃,江蘇常熟人,生來穎異,博覽群籍,工於詩文,亦精於釋家的內典。二十歲在江寧清涼寺出家,由金山江天寺的高僧顯諦為他摩頂受戒,取法名叫做宗仰;而他自稱為「烏目山僧」。由於精研佛理,能詩善文,兼工繪事,很快地成了佛門中的「名士」。

其時上海有個印度人叫哈同,因為經營地產而成鉅富;娶的太太是中國人,出身頗為寒微,既富之後,力爭上游,哈同夫人取了一個很典雅的名字,叫做羅迦陵;又在滬西蓋造一座極大的花園,題名「愛儷園」,羅迦陵崇信沙門,在愛儷園中,特設經堂,延請高僧,講授梵典。慕烏目山僧黃宗仰的盛名,奉迎到園,香花供養,不但尊敬,而且信任,幾於言聽計從。

黃宗仰自然不是俗僧,雖然出家,卻抱著入世普渡眾生的熱忱,因而很同情革命。組織中國教育會,啟迪民智,亦是革命的途徑之一;所以對中國教育會極力支持,像羅迦陵募得一筆鉅款,順利開辦,同時順理成章地當了會長。

不久,有名的南洋公學,因為學校當局禁止學生談論時政,發生全體罷學的風潮;退學的外埠學生,流離失所,推舉代表,向教育會求助,也是黃宗仰一力擔承,一方面維持學生的生活,一方面另組學校,名為「愛國學社」,收容失學的南洋學生。所有經費,都由羅迦陵捐助。

教育會的董事,蔡元培、吳敬恆、章太炎、蔣維喬等,都在愛國學社兼任教員,師生之間,商談革命,暢所欲言;其中有個學生名叫鄒容,更為傑出。

鄒容字蔚丹,四川巴縣人,從小有神童之稱;十二歲就讀完了四書五經及史記。他的父親是個富商,望子成龍,希望他應試中舉,在科甲中討個出身,光大門楣。但是,鄒容卻不喜八股文;而且攻擊為朝廷視為正學的程朱之學;他的老師,成都名宿呂翼文,怕惹出禍事,擯出門牆。

其時赴日留學的風氣正盛,鄒容亦奉父命,負笈東渡。光緒三十年春天,留日學生因為俄國進兵滿洲,召開拒俄大會,組織拒俄義勇軍。此舉大犯蔡鈞之忌,要求日本政府,勒令解散義勇軍。鄒容年少氣盛,憤無所洩,打聽到陸軍學生監督姚文甫,有很不名譽的姦私事件,竟約同友好五人,闖入姚寓,面數其罪,剪下了姚文甫的辮子,掛在駿河台留學生會館的正樑上。這一下自然大快人心,但是鄒容在日本亦存身不住了;與張繼等人回到上海,加入愛國學社,從章太炎問學。

章太炎十分器重鄒容,雖是師生,卻稱之為「小友」。在愛國學社不久,鄒容感於當時多數青年還不脫服從滿清的奴隸根性,因而發憤寫成一本小書,題名「革命軍」,全書兩萬餘言,共分七章;自序中自稱「不文」,申明寫這本書的志趣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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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文以生,居於蜀十有六年,以辛丑出揚子江,旅上海;以壬寅游海外,留經年。錄達人名家言,印於腦中者;及思想間所不平者,列為編次,以報我同胞。其亦附於文明國中言論自由,思想自由,出版自由者歟?雖然,中國人,奴隸也!奴隸無自由,無思想。然不文不嫌此區區微意,自以為以是報我四百兆同胞之恩,我父母之恩,我朋友兄弟姊妹之愛。其有責我為大逆不道者,其有信我為光明正大者,吾不計。吾但信盧梭、華盛頓、威曼諸大哲,於地下有靈,必哂曰:「孺子有知,吾道其東。」吾但信鄭成功、張煌言諸先生,於地下有靈,必笑曰:「後起有人,吾其瞑目!」文字收功日,全球革命潮。吾言已,吾心不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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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稿殺青,自覺文字太淺,特意送到章太炎那裏,請他潤飾。而章太炎的看法,恰好跟他相反,認為就是淺直通俗得好,要這樣才能感動社會;文字深奧蘊藉,沒有多少人看得懂,又有何用?因而替他寫了—篇序,稱這本書是「義師先聲」。出版以後,章太炎又為他寫書評,推許為「今日國民教育之第一教科書」;同時又寫了一則新書介紹,一起在「蘇報」上發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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蘇報的主人名叫陳範,字夢坡,原籍湖南衡山,雖是個捐班的縣官,卻是個有血氣的讀書人。他本來在江西當鉛山知縣,因為辦「教案」被革了職;移居上海,正好義和團作亂,深感非啟迪民智,提倡新學,不足以救國,因而接辦了經營不善的蘇報。言論主張,一意配合潮流,先是鼓吹變法,後來又提倡保皇立憲,成為康梁一派;最後與愛國學社合作——愛國學社因為經費不足,與蘇報約定,每天由學社教員撰論說一篇,交蘇報發表;交換倏件是蘇報每月補助學社經費一百元。因此,蘇報在無形中成了愛國學社的機關報,而且,陳夢坡的長女,擅長文學的陳擷芬,又創辦「愛國女校」及「女學報」,鼓吹女權。使得蘇報與愛國學社的關係更為密切,成為指導當時輿論的中心。

在蘇報撰論諸人中,當然以章太炎的文筆最犀利,他的革命宗旨,主張澈底,反對折衷;折衷就是調和,調和就是軟化,軟化就是投降,勢必一事無成。鄒容的「革命軍」所以為他欣賞,正就是「澈底」之故;也因此,不贊成康梁的作風。其時康有為正祭起「衣帶詔」的「法寶」,在海外各地招搖,到處勸人加入保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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