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

自立軍由唐才常所領導,都是長江各碼頭的會黨;由安徽大通到湖北荊襄,共分七軍。唐才常以「諸軍督辦」的身份,駐武漢自領中軍——這些,也就是畢永年所要策動響應的目標。

畢永年由香港到上海的時候,唐才常亦正在上海;他正在召集一項會議,以挽救世局的緣由,邀請在上海的「新黨」,在張園開會,學界名流像容閎、嚴復、章太炎,以及珍妃的老師文廷式,都應邀與會,頗極一時之盛。開會決議,組織「中國議會」,推舉容閎、嚴復為正副會長,唐才常為總幹事,同時發表宣言,卻是保皇黨的那一派論調。

這使得畢永年異常失望,不能不向唐才常質問:「當初我們讀船山先生的遺書,首明夷夏之辨;彼此志同道合,投身革命,寸心所共以為決不可易的大道理,是非打倒滿虜不足以救國。而你現在的宣言,竟說『君臣之義,如何可廢?』我倒請教,你是何人之臣;不是認賊作父嗎?」

「松甫,」唐才常答道:「事有經權。現在要大舉起義,非南海先生在海外募款,源源接濟不可;為權宜起見,不得不這樣措詞。」

畢永年駁不倒他,但心裡總不以為然。偏偏楊鴻鈞、李雲彪、張堯卿、辜天佑那班人又不爭氣,到了上海這個花花世界,每天沉緬在酒樓妓院、舞榭歌台,拿邀集會黨起義所必要的川旅費用,都揮霍在脂粉叢中。不久,床頭金盡;聽說唐才常那方面經費充足,便走動得很勤,目的是搞些錢來花天酒地。畢永年勸了幾次,所得到的,只是漠然的白眼;到此地步,傷心之極,畢永年憤然削髮,跑到普陀山上做了和尚,法名「悟玄」。他自覺愧對孫逸仙,只給了平山周一封道別的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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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自力軍這方面,不過一個月的功夫,所有的計劃,完全失敗。原來約定,七月十五那天,諸軍並舉;結果,在大通的自力軍「前軍」,由秦力山領導起事,只維持了兩天,即告不支。而在武漢的主力,竟無動靜。

毛病出在康有為的保皇黨,在海外以勤王為名,向華僑募集了大批款子,卻不肯接濟唐才常:因而發難日期,一延再延。同時唐才常又舉棋不定,打算推擁湖廣總督張之洞獨立;而張之洞並無表示。唐才常看看此路不通,才決定在七月底起事,佈告各國領事,占據武昌獨立。

那知道起事前兩天,有個理髮匠去告密;張之洞當即照會領事團,派兵進入漢口英租界,包圍自立軍的機關,唐才常和他的重要幹部二十多人,一起被捕;第二天晚上,就處決了十一個人。從此開始,張之洞大興黨獄,幾乎沒有一天不殺人,前後殺了一百多。

這時,康門的大弟子梁啟超已由檀香山回到上海;自立軍脫險的人,向他大興問罪之師,指出康有為在海外募捐,光是新加坡富商邱菽園,前後兩次就捐了二十萬,康有為口說「無餉不可以用人,無械不足以應敵」,而當緊要關頭,匯款不到;函電交催,置之不理,是何緣故?

梁啟超再好的辯才,亦無詞以解。事實上他亦頗不滿康有為的作風;只是師徒名分,不便說什麼話。滿懷鬱憤難宣,幾乎也要步畢永年的後塵,披剃入山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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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了多方探索革命的機會,以及覓取外援,孫逸仙席不暇暖地僕僕於橫濱、東京、上海各地;到上海的時候,恰是唐才常在漢口被捕殉難以後,清朝官吏大加戒備,因而不能有所活動,仍舊回到日本;加速推動惠州起義的計劃。

鄭士良在惠州的經營,已有了相當的成就。他在歸善縣,也就是他的故鄉,一個名叫三州田的地方,建立了根據地。此處群山環繞,形勢險要,東接海豐,南連寶安,東南瀕海,距香港一天的水路;西北通惠州,出東江,可以直達省城。其間箐深林密,岔路極多,不是老於此山中人,一進去就出不來,確是一個極理想的秘密基地。

軍械是有的,菲律賓獨立運動失敗,有一批由宮崎經手,託一個名叫中村彌六的,購買的一批來福槍,尚未動用。但是借用這批軍械,第一要徵得菲律賓同志的同意;其次,要設法取得日本政府的支持,取消禁令,方可將槍械啟運出口。

試探復試探,摸索復摸索,精誠所至,終於探出了一條路;孫逸仙偕同內田良平、平岡浩太郎、山田良政、平山周、尾崎行昌,在潤八月初二那天,從神戶搭乘「台南丸」直航臺灣。

第四天到達基隆,一部份日本同志轉赴汕頭、廈門;孫逸仙則由於山田的聯絡,與日本新任臺灣總督兒玉源太郎,以及民政長官後藤新平在臺北晤談。這一晤的結果,令人興奮;兒玉與後藤都作了承諾,對中國的革命,保證給予人員、經費及武器的支援。

於是,孫逸仙當機立斷,決定擴充原有的計劃,一方面通知鄭士良即日發動;一方面在臺灣聘請日本軍官,準備大舉——也因此,修正了原定的作戰計劃,三州田起事後,不直逼廣州而佔領沿海地帶;等候孫逸仙親自到前線指揮,以定進取的方略。

電報發到等候在香港的鄭士良手中時,三州田的志士統將黃福已經發動突襲;因為廣東巡撫署理兩廣總督、內務府出身的旗人德壽,已經指派水師提督何長清和陸路提督鄧萬林,調集水陸兩路防軍五千餘人,進駐深圳及淡水一帶,封鎖了三州田的出路,倘不早自為計,後果異常嚴重。

鄭士良集合了六百多志士,屯聚三州田;六百多人,只有三百枝步槍,每支步槍只能配備三十發子彈,力量到底太薄弱了,因而一直按兵未動。

關鍵是在軍械,有械就有人;尤其是在起事以後,志士群起響應,不能讓他們以血肉之軀,去擋清兵的炮火。所以,儘管鄭士良一直要求,早日發動;但孫逸仙為了愛惜同志,在沒有覓得可靠的軍火接濟來源之前,不願輕舉妄動。

為此,黃福挑選了八十多名敢死隊,在潤八月十五的皓月之夜,出山南下,奇襲寶安縣署沙灣鎮的清軍前哨。旗開得勝,陣斬四十幾,俘虜三十餘人;軍威大振。下一步的行動,依照預先的擬議,會合寶安及虎門的志士,先取寶安,後攻省城;而就在這時候,鄭士良攜著新的計劃從香港趕到了。

孫逸仙的發自臺北的新計劃,指示鄭士良以廈門為目標,在那裏將可得到大量軍火的接濟;同時可以接收臺灣銀行廈門分行庫存的二百餘萬銀元——這是後藤新平向孫逸仙作過承諾的,由攻到廈門的義軍暫時「借用」,將來革命成功再定歸還之計;在目前,後藤新平自會設法使日本方面不追究其事。

於是進取方向作了極大的改變,由鄭士良率領著向東推進;連戰皆捷,所經之處,幕義之士風起雲湧,打到與海豐接界的三多祝地方,已集結到兩萬多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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孫逸仙在臺北致電鄭士良的同時,另有一個急電給在東京的宮崎寅藏:「小倉之貨,即速啟運至廈門。」

「小倉」其實是大倉,為了保持機密,特意改「大」為「小」——「小倉之貨」,就是菲律賓獨立黨所購存的第二批軍械;第一批由於布引丸在赴菲中失事,盡皆損失,因而原經手的日本進步黨幹事中村彌六,自告奮勇,表示如果資金有著,願意再向大倉接洽,如數購足。孫逸仙跟菲律賓獨立黨代表彭西商量決定,接納中村的建議,籌足了日幣六萬五千元,交付中村,向大倉商事會社,買進村田式來福槍三千枝,子彈兩百五十萬發;正要雇船啟運時,日本政府下令禁運,所以一直存在大倉倉庫中。這一次了惠州起義,得到彭西欣然同意借用;而且由於兒玉及後藤的斡旋,日本政府亦默許啟運。這些情形,宮崎事先已有瞭解,所以接到電報,立即委託也是中國革命同志之一的後藤隆夫,向中村去接洽提「貨」。

奇怪的是中村竟避不見面,只教人告訴後藤:如果要提取這批軍械,不妨向大倉直接交涉。後藤無奈,只有去見大倉商事會社的主人大倉喜八郎。

道明來意,大倉答道:「目前時機不利,我不能交付。」

後藤大為詫異:「這叫什麼話?這批貨色,急著等用。世界上那裏有付清了貨價而不能提貨的道理。」

「不然,貨色的主權固然在貴方,但決定交運之權則在我。這一點,在我跟中村所訂立的合約中,有明白規定。」

後藤聽得這樣的說法,越覺事有蹊蹺,因而另提要求:「那末,我要檢查我們的貨色。」

「這批貨色存在陸軍省倉庫,連我都看不到。」大倉喜八郎又說:「而且貨色甚多,你亦無法一一檢查。」

「沒有關係。我是陸軍軍人出身,陸軍省的情形,我也略知一二;同時也可以託熟人幫忙,只要你出一份證明書,我自己會去。」後藤答說:「至於貨色太多,品質不一,這是當然的;我自會抽樣檢查。」

這樣說完之後,發覺大倉喜八郎的神情完全改過了,由拒人千里以外的峻色,變成陪笑商量的語氣:「後藤先生,想來你跟中村是一起的,我告訴你實話吧,這批貨色是廢鐵,賣到外國,可獲鉅利;要講實用,根本不行。」

「有這樣的事!」後藤大駭,「那…那只有請犬養先生去解決了。」

犬養毅是中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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