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

船到橫濱,預先聯絡好的同志陳璞,引導上岸,照日本政府的規定,住在「外人居留地」。日本警察受命對「清國亡命人」的監視,相當嚴格;因此,這一夜甚麼地方也不能去,甚至近在咫尺的陳少白也無從見面。

天剛破曉,他從一三七番走到一二一番去叩門;熹微的曙色中,睡眼惺忪的陳少白,穿一件「油疙瘩」,用日語粗暴地喝道:「什麼人?一早來擾人清夢?」

「少白!是我。」

「啊,逸仙!」陳少白大喜過望,但也不免歉然:「對不起,對不起!這一向我心境不好,動不動發脾氣;我沒有想到是你。什麼時候到的?」

陳少白的心境不好,從他臥室中那種凌亂而又蕭索的樣子,就可以看得出來。知友重逢,而又都在不得意之中,心頭堆滿了感慨,急待傾訴,卻又不知先說那一句的好;因而默然相對,反倒像陌生了。

好久,陳少白方說了句:「去年真危險。事後越想越覺得不寒而慄。」

這是指孫逸仙倫敦被難一事。話一開了頭,情形又不同了,孫逸仙由此開始細說當日經過。陳少白聚精會神地聽著,時驚時喜,不住嗟嘆,而終歸於欣慰。

「塞翁失馬,安知非福?」陳少白笑道:「海軍衙門派在倫敦的武官,上個月回國經過日本,談到這件事,說是『反助孫逸仙成名,真正不划算。』吉人天相,是我們革命成功的好兆頭。」

「橫濱的會務呢?」孫逸仙問道:「馮鏡如是很熱心的同志。」

「唉!」陳少白嘆口氣:「光靠馮鏡如熱心,無濟於事。」

也難怪陳少白嘆氣——橫濱的興中會,早就成立了,是由僑商中很有地位的文經印刷店東主馮鏡如擔任會長。乙未年九月廣州起義失敗,孫逸仙、陳少白、鄭士良亡命日本;會員中就頗有人持著「戒心」,退會的退會,絕足的絕足。會所取消,移到文經印刷店二樓;陳少白鼓不起勁來,除了幫馮鏡如編了一本「華英大字典」以外,會務始終在停頓之中。

「鏡如倒很熱心,可惜生意太忙;他的少君懋龍更是忠實同志,無奈十六七歲的孩子,到底難當重任。」說到這裡,陳少白矍然而起:「逸仙,你來得正好,橫濱的會務,非你來整頓不可。而且,我也將有遠行。」

「你有何計劃?」

「楊鶴齡族中的兄弟楊心如,你還記得這個人嗎?」

「記得!」孫逸仙問:「他也是參加廣州起義的同志;此刻在那裏?」

「他從廣州逃出來以後,就到臺灣去發展。現在是臺北永樂町美時洋行的買辦,我想到那裏看看,有沒有什麼機會?」

「很好!」孫逸仙欣然贊許:「你跟心如商量,能不能在臺北成立興中會?」

「我的打算就是如此。」陳少白很灑脫地說:「現在我可以說走就走了。本來還要料理料理此地,如今正好移交給你,我一切不管了!」

於是,陳少白摒擋行囊,十天以後就搭船去了臺北;孫逸仙也就從一三七番遷居一二一番,親自動手,花了兩天的功夫,將寓所收拾得窗明幾淨,成了個讀書用功的好地方。

※※※

打開門來一看,就知道是個日本人;不僅因為他穿的和服,而是在面貌神情上,畢竟有與中國人不同之處。

這位日本訪客,會說中國話:「少白先生在家嗎?」他問。

「到臺灣去了。」

「啊,不巧!」那人怏然之意,溢於言表:「不知道有一位孫逸仙先生,你知道不知道?」

孫逸仙待人一向坦率,立即答道:「我就是!」

「你就是!你就是孫逸仙先生?」那人盡掃愁顏,驚喜交集:「幸會,幸會!」接著,掏出一張名片來,雙手奉上。

名片也是中國格式,正中四個字,略有間隔,是姓「宮崎」名「寅藏」;另有兩行小字:「別署白浪滔天、日本熊本。」

「原來是宮崎先生!不知道有何見教?」

「我仰慕先生已久,可否容我登堂請教?」

「歡迎之至。」

踏上玄關,進入客室,賓主重新行禮,然後宮崎寅藏自敘來歷。

※※※

這年春天,日本外務省委派三個人到中國調查秘密結社及社會情形。這三個人是平山周,可兒長一,還有一個就是宮崎寅藏。

啟程前夕,宮崎寅藏忽然病了;只有平山周與可兒長一出發。到了上海,在虹口的日本書店裏買到一冊Kidnapped in London;細讀之下大為欣快,對孫逸仙傾倒備至。他們的工作既是要調查中國秘密結社的情形,那末創立興中會的革命領袖孫逸仙,自是第一位的訪問目標。兩人經過一番商量,一致同意,專程趕到香港;等候孫逸仙由倫敦東歸時,託人介紹見面。

留在日本的宮崎寅藏,則結識了陳少白;是由退職的海軍大尉、在中國北方居住多年的曾根虎所介紹的。

從陳少白口中,宮崎寅藏瞭解了興中會的志趣及孫逸仙的生平,同時也有機會讀到了「倫敦被難記」。宮崎熱情奔放,稟賦著強烈的「武士」的氣質,心目中以孫逸仙為不世出的英雄,渴求一見,因而此時的興奮,是難以形容的;只見他的視線始終縈繞著孫逸仙,那樣盯緊了看人是不禮貌的,然而他自己並不知道。

孫逸仙也從陳少白的信中,得知有宮崎寅藏其人。也知道他兩個名叫彌藏和民藏的哥哥;彌藏病逝不久。這一談,使得宮崎更感親切;不過,這初次相見,到底不是故人話舊,所以經過短短的寒暄,宮崎直接了當地提出了他的問題:

「孫先生以中國的革命為志業。我很想能瞭解革命的宗旨,以及方法手段。」

孫逸仙略為想了一下,從容答道:「我以為人民的自治,為政治的極則;所以在政治精神上,贊成共和主義。此非革命不足為功。愛新覺羅氏掌握中國政權兩百餘年;愚民的方法、剝削的手段,相當巧妙。但是,良田好山,不自珍惜,任由列強予取予求。既然如此,就必須我們漢人來光復舊業而自保;這是天經地義的事。雖然廣州起義,遭受頓挫,決不會讓我灰心。」

接著,便引經據典地談三代文明之治,就是共和政體精神之所寄;用來駁斥共和政體不適宜於中國的說法。由於他的說理清晰深刻,而神態在莊嚴肅穆之中自然流露出悲天憫人的偉大胸襟,因而很快地便贏得了宮崎的全心傾倒。

於是由於宮崎的引接,平山周和可兒長一亦得償願望,結識了孫逸仙;每日相聚,縱談竟夕,談話越談越深,越談越密;交誼也越交越深,越交越密。

這樣便水到渠成地有了進一步的行動;預備對孫逸仙作實質上的幫助。

※※※

孫逸仙在日本的處境很艱困,主要的是因為他為滿清政府懸重賞購捕的「亂黨」;華僑既恐惹禍,不敢跟他往來,興中會在日本亦還沒有切實的基礎,得不到多少助力。宮崎等人認為孫逸仙要想在日本發展革命勢力,第一、不能侷促於橫濱一隅之地;第二、要在日本覓得一位有力的居停,一方面能解決他的居留及生活問題,一方面可以介紹他廣結名流,增強地位。

這位居停,現成有人:犬養毅。

犬養毅字木堂,是日本改進黨的首腦。當時民黨初握政權,成立松隈內閣;外務大臣大隈重信伯爵有個運籌帷幄的幕後人物,就是犬養毅。當松隈內閣成立時,他對大政方針提出這樣一種看法:「內政問題,任何人均能處理,棘手是的中國問題,所以確立對華政策,現為內閣的當務之急。」以後宮崎、平山、可兒的受外務省委託,調查中國秘密結社情形,即出於此一看法所產生的行動。

犬養本人,正在「養望」之際;他的境況並不寬裕,但門下食客上百,可兒長一就是其中之一。不過對孫逸仙是以上賓之禮相待;特地關照平山周,為孫逸仙先覓一個妥善的居處。

為了便於觀光,平山周決定將他安置在鬧區的旅館;投宿於日比谷公園附近的「對鶴館」。當然不能用真姓名,平山周想到對鶴館對面中山侯爵的「邸標」,便信筆寫上「中山」二字。

中山是姓,名字呢?孫逸仙自己添上一個「樵」字;意思是要把中山二字拆開,解釋為「中國山中的樵夫」。

犬養對孫逸仙頗為敬愛,除了找到九州煤礦礦主平岡浩太郎,一力擔負他的生活費用外,同時為他介紹認識了許多政界名流,大隈重信、大石正己、尾崎行雄;還有許多在野的志士,最重要的一個,是出於「武士」所蛻變的「玄洋社」、又名「黑龍會」的首腦頭山滿。

相處既久,犬養毅邀請孫逸仙移居他家;在牛込區馬場下町的犬養家,靠近清國公使館,自然不甚安全。為此,犬養毅在早稻田鶴卷町,租下了一幢花圃佔地七百坪的豪華住宅;邀孫逸仙與平山周、可兒長一同住。到了秋天,並且為他取到了東京府所簽發的正式僑居證。

在橫濱的會務,由於孫逸仙的鼓勵督促,漸有起色了。

當陳少白在橫濱時,曾提議創設一所學校,教育華僑子弟。馮鏡如深為贊成,著手募款建校;及至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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