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二十二日在香港開會,孫逸仙作了一篇極詳盡的報告。
起義的計劃,照他的看法,發難的人貴精而不貴多,因為省城重要的衙門,不過幾處,雖有武備,早已名存實亡;如果以五個人為一小隊,編組二三十隊,配備精良的洋槍、炸彈,由各衙門的後面,攻入官眷所住的上房,制服了他們的長官,則蛇無頭而不行,全城都會因為缺乏發號司令之人,引起人心恐慌。如果城外援兵入援,則由預先埋伏在衝要地方的同志,分頭攔截;援軍不知虛實,一定不敢前進。同時斷絕交通,只要全城一亂,大事心成。
這個計劃,許多同志都以為過於冒險,因而才有目前「分道攻城」的策略。孫逸仙將在省城,由鄭士良活動會黨,程奎光活動水師的情況,分別報告了以後,提出建議:定期在九月初九發難。
「一切都很順利,最大的難處是:順德、香山、北江三路的同志,不能事先集中到省城來,因為人數太多,一定引起清軍的懷疑。而且就是決定了日期,事先集中,總有跡象外露,亦不妥當。」孫逸仙略停一下,很有力的說出結論:「只有九月初九最好,因為這天掃墓。」
重陽的風俗,他處是登高,廣東是掃墓。四鄉大族子孫,往往千數百人,成群結隊,遠道到省城來瞻謁祖墳,這是條再好不過的「瞞天過海」之計。
在座的同志,自然一致同意。接著正式決定了分道攻城的指揮人選;香港的一路,共計三千人,由楊衢雲率領,定在九月初八搭乘晚班輪船,第二天一早到省城。大批槍械,亦由楊衢雲隨帶進省,一到分發,隨即起事。
「現在要討論『討滿檄文』跟『對外宣言』了。」孫逸仙介紹這篇檄文的執筆者。
執筆寫這篇「討滿檄文」的人叫朱淇,字菉孫;南海縣的秀才,現在是在廣州當教員。熱心慕義,對會務頗為努力,亦長於文采,所以孫逸仙跟陳少白商量決定,讓他來寫檄文。朱淇得到這個任務,頗為興奮,參照陳琳討曹操檄及駱賓王討武則天檄的筆意,精心構思,寫得慷慨激昂,極其動人。
另外一項重要文件是:英文的「對外宣言」,由何啟及德臣西報的主筆黎德、士蔑西報的主筆鄧肯會同撰擬。目的是取得國際間的支持,要求承認義軍為民主國家的交戰團體。
民主國家的中樞是合眾政府,合眾政府的領袖,照美國的規制,稱為President。這個名詞可以解釋為一個團體的總負責人;因此,通曉西洋政治制度的同志,提出建議,興中會的會長就用President的音譯,稱為「伯理璽天德」,由同志投票選舉。等到義軍發難成功,組織臨時合眾政府,興中會的伯理璽天德,便順理成章地成為臨時合眾政府的伯理璽天德,領導中華民主政權。
這個建議,事先在同志之間,已廣泛地談論過,多表贊同;所以這天的會議席上,無異議通過。接著舉行投票;孫逸仙眾望所歸,以壓倒的多數當選為伯理璽天德。
同志紛紛熱烈地稱賀,同時也表達了支持的衷忱;只有楊衢雲、謝纘泰等少數人,表現了奇怪的沉默。
這自然是有原因的,楊衢雲的思想跟劉學詢相彷彿,也存著濃重的功名利祿的念頭;在已成定局以後,居然當面向孫逸仙要求,以伯理璽天德一席相讓。
孫逸仙還不曾開口,鄭士良大為反對,「這怎麼可以?」他憤憤地說:「那是大家投票選舉出來的。」
「選舉是我們內部的事。」楊衢雲說:「我在香港多年,購買槍械等等,都要我出面接頭,沒有這樣一個總其成的名義,不足以號召中外。」
「我不相信你有多少號召力。」陳少白出語向來尖刻:「你無非藉此要挾而已。」
楊衢雲手握會中的鉅款,購買槍械的合同亦在他手裏,自以為掌握了義軍的命脈,確有要挾之意;因為有恃無恐,所以不肯也不敢跟鄭士良、陳少白辯白,只說了句無「我的要求迫不得已!你們好好考慮。」接著就先走了。
「豈有此理!」鄭士良的臉色鐵青:「他居然有非分之想!我非親手翦除他不可。」
「不,不!」孫逸仙趕緊搖手阻止:「小不忍則亂大謀。大事未舉,先鬧內鬨,怎麼可以?」
「是他欺人太甚!」
「無論如何要顧全大局。弼臣,」孫逸仙向鄭士良誠懇地說:「我讀中外歷史,凡是辦這樣的大事,總少不得有這樣的人,除卻委屈求全以外,沒有更好的辦法。我知道你的心,你就聽我的勸吧!我們的唯一志願是救國救民,只要這個目的能夠達到,一切都可置之度外。」
熟讀歷史的陳少白,因為孫逸仙的話改變了態度,便幫著勸鄭士良:「弼臣!你聽逸仙的勸吧!不必爭在一時,漢光武初起,不也是深受委屈的嗎?」
兩人苦勸之下,鄭士良無可奈何地按捺住心頭的怒火。於是孫逸仙再次召集會議,聲明自願「讓賢」,推薦楊衢雲為伯理璽天德。與會同志為了尊重孫逸仙,勉強同意了;但內心大都誹薄楊衢雲——他,楊衢雲,當了伯理璽天德以後的影響力,反不如以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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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年夏末秋初以來,廣東變亂四起,大都是會黨不滿清朝官吏的壓榨,憤而反抗,最初是高州的天地會起事,首領自稱「洪順大王」;於是惠州、永安、歸善、嘉應、長樂、韶州等地的會黨,紛紛起而響應。但這些義軍的組織散漫,欠缺計劃,而動機不免夾雜了過多的私心,所以無法號召百姓,群起赴義,力量也就不敵官軍;為廣東陸路提督張春發次第擊敗。同時,兩廣總督譚鍾麟,採取高壓手段,他不離口的一個字是:殺!一抓到略涉嫌疑的會黨,立刻請出「王命旗牌」,梟首示眾。不到半年的功夫,會黨死在他手裏的,有兩百餘人之多。
然而,局勢只能維持表面的平靜,而且也只有省城一處;各地的會黨,仍舊此起彼落,迄無寧時。州縣官責任有關,紛紛向省城裏請兵剿辦。廣東巡撫馬瑤丕體弱多病,膽小如鼠,一切都推到總督身上;因此譚鍾麟搞得手忙腳亂,大感頭痛。
好不容易到了八月廿五,韶州會黨的首領梁堂被捕處死,「亂黨」總算「肅清」了。但是,外來消息的刺激,民氣又顯得浮動不安;日本軍隊由貞愛親王率領的混成第四旅,及乃木大將率領的第二師團,先後在台灣的布袋港及枋寮登陸,義軍力拒不敵,高雄、鳳山,相續陷落;到了九月初四,第二師團攻陷台南府;別遣的一支陸戰隊,佔領安平。而在五月間登陸基隆的近衛師團,則早已佔領北部;至此整個台灣落到了日本軍閥手裏。
消息由香港傳到廣州,有心人痛哭流涕——譚鍾麟當然引以為警惕;他心裡十分明白,朝廷已成怨府,一有風吹草動,立即會激起百姓的不滿,就在大庭廣眾之間,亦會有人評論時政,痛斥達官貴人;何況全台失守,是這樣不堪忍受的喪地辱國的大事!
就在這山雨欲來的氣氛中,督署掌管洋務的文案委員,接到一封英文的電報——香港總督與兩廣總督之間,互握有一本電報密碼本,翻出來一看,文案委員大驚失色,立即派聽差到上房稟報,說有緊要公事,須立即「面回大帥」。
於是譚鍾麟在簽押房延見,接過翻譯的電文一看,臉色大變;香港總督的電報是密告,說有潮汕會黨的首領密運軍械,自香港赴廣東,請加戒備。
事情是有的,這潮汕會黨的首領,名叫吳子才;也就是楊衢雲在香港招募的三千義軍的領導者,但是電報中未曾指其名,使得譚鍾麟大為焦慮;因為無從查辦,只好傳令:「快請李統領來商量。」
「李統領」名叫李家焯,兼任督署的「緝捕委員」,是譚鍾麟的得力鷹犬;奉召謁見,在接受了嚴加戒備的命令之後,把道路傳聞的話報告了譚鍾麟。
「回大帥的話,外間紛紛傳說,有個人要造反;要請大帥的示下——」
「誰?」譚鍾麟急急問道:「誰要造反?」
「這個人叫孫文。」
「孫文?是發起農學會的那個孫文?」
「是。就是他。」
「他不會!」譚鍾麟不斷搖頭:「我聽好些人談過,他不過是一個狂士而已,那裏敢造反!」
李家焯明知事態可疑,但「大帥」的口氣如此,他不敢爭。退出督署,加強戒備;日夜派兵巡邏,稍遇形跡可疑的良善百姓,不分青紅皂白,帶到隊上先扣押起來再說。
這一下搞得風聲鶴唳,廣州城裏先讓官兵嚇得惶惶不安;其中有個人沉不住氣了。
這個人名叫朱湘,字瓞生,是朱淇的胞兄;在西關清平局當書記。清平局是辦理地方團練的機關,所以朱湘也知道官方督署捉拿「亂黨」的措施,深怕朱淇替他全家帶來滅門之禍,決定去自首。
這念頭在他心裡轉了好些時候。所以遲遲未行動,是下不了「大義滅親」的辣手——如果以他的名義去自首,在他固可以得到「花紅」獎賞,甚至為總督「特保」授官,但朱淇則必定被捕處死。
他也曾想到,勸說朱淇自己投案,說明經過;但看他弟弟與對興中會非常熱心,深怕勸說無效,變成打草驚蛇。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