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、喀喇城之變

「啟奏皇太后,有…有…」由於奔馳太急,且又過於興奮,所以巴哈言語不能出,喘息稍定,嚥一口唾沫,方又說道:「攝政王去世了。」

聖母皇太后一時驚喜交集,但二十多年的往事奔赴心頭,像倒翻了一個五味瓶似地,不辨甘辛酸苦,刺激出滿眶眼淚,不過她畢竟咬牙忍住,只將臉轉了過去。麻喇姑很見機地迎上一方厚厚的棉綢手絹;讓她將流淚拭乾,轉回臉來。

「是那一天?在那裡?」

「是十二月初十,在喀喇城——。」

「喀喇城在那兒?」聖母皇太后打斷他的話問。

「在熱河,灤平西北;經古北口四天的路程。」巴哈指著在他身旁的額爾克戴青說:「鄭親王派人找奴才等兩個去,要奴才面奏皇太后;請皇太后教導皇上,預備迎喪。」

「喔,」聖母皇太后問:「鄭親王還說了甚麼沒有。」

「鄭親王說:喀喇城只有英親王跟多尼王,他很不放心,趕出關去了,有甚麼事,隨時會打發人來回奏。」

多尼王指多鐸的長子,多尼,襲父之爵,但稱「豫親王」怕混淆不清,所以只稱多尼王;少不更事,而為一旗之主,遽逢大變,必難應付,無怪濟爾哈朗不能放心。

「另外呢?」聖母皇太后問:「理事的三王呢?」

這是指已降為郡王的巽親王滿達海、端重親王博洛與敬謹觀王尼堪;巴哈答說:「聽說端重、敬謹兩王跟鄭親王一起走的。」

「那,」聖母皇太后問額爾克戴青:「皇帝這會在那兒。」

「在養心殿召見巽郡王跟內三院大學士。」

「你們去聽聽,談些甚麼?」

兩人跪安退出,轉往養心殿;但見侍衛太監,密布內外,一個個面色沉重。殿內語聲極細,側耳靜聽了一會,終於聽得皇帝清清楚楚的一句話:「我得回明皇太后再說。」

這意味著召見已經結束了。果然,太監已在打簾子,首先出現的是不到三十歲的巽郡王滿達海,接著是內三院的大學士范文程、剛林、寧完我、馮銓、洪承疇、祁充格,順序而出,有的毫無表情,有的面有憂色,而也有人有哀戚之容。

「走吧!」巴哈輕輕說了句,「回慈寧宮。」

回慈寧宮不是去覆命,而是待命;因為意料中皇帝即將到慈寧宮去見太后,多半會有差遣。果然,皇帝接踵而至,他已長得很高很大了,邁開腳步,直上台階,身影很快地消失在寢宮屏門之內。

「滿老七他們怎麼說?」聖母皇太后問;滿達海行七所以稱他為「滿老七」。

「他說,攝政王要追尊為皇帝;這是大家的意思。兒子問他:大家是誰?他就指著范文程、剛林說:喏,都在這裡。」

「追尊為皇帝?」聖母皇太后頗有匪夷所思之感。

「他們連尊諡跟廟號都擬好了。」

「是誰擬的?」

「大概是剛林;不過范文程、洪承疇也都以為很妥當。」皇帝接著又說:「擬的是『成宗義皇帝。』」

這是簡稱。剛林為多爾袞所擬的廟號是「成宗」;尊諡為「懋德修道廣業定功安民立政誠敬義皇帝」。定天下為「成」,讓天下為「義」;不尊多爾袞為帝便罷,否則,廟號與尊諡捨此一「成」一「義」,別無更允當的字眼。聖母皇太后覺得范文程與洪承疇的附和並沒有錯。

但這是枝節,附和追尊多爾袞為帝的理由何在?卻不能不追究;所以聖母皇太后逐一指名,查問發言。

「范文程怎麼說?」

「范文程說,攝政王生前稱帝是篡位;死後追尊,似無不可。說是應該以大局為重。」

「這是說,如果不這麼辦,就會出亂子?」

「大概是這個意思。」

「洪承疇呢?」

「洪承疇講實際。」皇帝忽然興奮了,「他跟兒子道喜,說可以親裁大政了。言下之意,這些虛文名義,不必認真。」

聖母皇太后點點頭,然後又說:「剛林跟祁充格,自然是講攝政王的功勞?」

「是。」

「另外那些人呢?」

「馮銓是從反面來說,如果攝政王不是追尊為皇帝,那樣,大妃跟他的福晉,就應該撤出太廟。他說,明朝的『大禮議』,為了鬧虛文,生出多少是非,應該引以為鑒。」皇帝接著又說:「他還說:這件事應該即時了斷,拖延不決,惹出許多流言,對國家只有壞處,沒有好處。滿老七也是這麼說。」

「那麼,你的意思呢?」

「兒子看皇額娘的意思。」

聖母皇太后沉吟了好一會,突然揚臉說道:「洪承疇說得不錯,你能夠親裁大政,是件喜事。這件事就是你頭一回遇到的大政,你親裁吧。」

皇帝一個人實在無法作這樣重大的決定。好在他有一班年輕有才氣的翰林、侍從左右,在輔導他讀書以外,亦常研討政事;此時正好備顧問。

於是回到乾清宮,命巴哈特召他最親信的南書房翰林方玄成,略說經過,問他意見如何?

「臣愚,以為應依三院大學士所議。」

「你是說,應該追尊攝政王為帝?」

「是。」方玄成答說:「而且應該頒詔,命臣民易服舉喪。」

皇帝至此已作了決定,但本乎隨事辨難以明理之義,特意問一句:「這樣合禮嗎?」

「事有經權,貴乎知機。」方玄成趨前數步,躬身密奏:「國璽御寶都貯存在攝政王府;倘或逕自頒發詔書,皇上就失機了。」

十四歲的皇帝勃然變色,「那不是矯詔嗎?」他厲色問道:「誰敢?」

方玄成並未因此而驚惶,用低沉而清晰的聲音說道:「小不忍則亂大謀;皇上聖明。」

皇帝息怒了;「好!」他說:「你到內閣去傳旨,就照今天在養心殿所議辦理。」

「是。」方玄成復又低聲說道:「鄭親王命臣面奏皇上,英親王或者會鬧事;在此危疑震撼之際,務必請皇上面奏聖母皇太后,出以鎮靜,一切都等迎喪回京後,再定大計。」

「好!」皇帝想了一下,深深點頭:「我明白了。」

※※※

英親王阿濟格與他的兩個同母弟多爾袞、多鐸不睦,在親貴中無人不知;多爾袞多方裁抑阿濟格,亦是公開的秘密。當順治六年三月,多鐸剛死之時,阿濟格便想接管鑲白旗,但多爾袞防範甚嚴,而且告誡多鐸的長子多尼,要疏遠阿濟格。到得十月初,多尼襲爵封和碩親王,阿濟格越發憤恨不平;多爾袞為了安撫他起見,特為封他最鍾愛的第五子勞親為親王。撥給他正白旗的四個「牛彔」,約四百人;阿濟格有二十個「牛彔」,是雜牌部隊,十三個為鑲紅旗,另外七個是他跟多鐸索討來的鑲白旗。旗分不同,駐地亦異;勞親既已隸屬正白旗,與阿濟格便難得在一起。這是多爾袞隔離他們父子的一種手法。

及至多爾袞一死,阿濟格認為是天賜良機;在他的想法,多爾袞雖以多鐸第五子多爾博為子,但多爾博尚未受封,正白旗只有一王,便是他的兒子「勞親王」——勞親雖封親王,並無稱號,所以大家都稱之為「勞親王」。

英親王說:「勞親王是我們的『阿哥』」,阿濟格屬下,現任工部尚書的星訥,奉命去問羅什:「他甚麼時候來?」

「我們的『阿哥』」?阿濟格這樣措詞,無異揭露了他的本心;羅什不動聲色地將星訥敷衍走了,立即去找正白旗的護軍統領博爾惠與蘇拜,以及蘇拜的胞兄,原任正白旗都統,現職亦為內大臣的吳拜——這四個人構成為擁護多尼的集團,繼承多爾袞的事業;當然亦是為了保護他們自己的地位與權益。

羅什認為阿濟格說勞親是「我們的『阿哥』」,等於說正白旗應聽命於勞親,也就是聽命於阿濟格;而正白旗與鑲白旗已不可分,阿濟格若能控制正白旗,必然也能控制鑲白旗,後患不堪設想。

博爾惠與吳拜兄弟,都同意他的見解;當時作了一個決定,對阿濟格採取嚴密戒備的態度,尤其要防他劫持多尼,所以決不可讓他跟阿濟格見面。

這種情形很快地為阿濟格發覺了,深悔打草驚蛇之失策。兩白旗既無隙可乘,只好從正藍旗下手了。

於是,派人去傳召正藍旗副都統阿爾津,此人久隸多鐸部下,是多尼的「諳達」——教習騎射的老師,兼負護衛之責。他跟阿濟格素無淵源,而且自多鐸去世以後,亦從未跟阿濟格見過面,所以拒而不往。

羅什與博爾惠便慫恿他說:「你何妨去聽聽他說些甚麼?是有益無害的事。」

阿爾津聽從勸告,到了阿濟格那裏,只見他盛氣凌人地問道:「你們不讓多尼阿哥到我這裡來,說是攝政王交代的,有這話沒有?」

「有的。」阿爾津答說:「攝政王在日,不讓多尼阿哥來;如今我們怎麼可以私下讓他來。就是我今天到王爺這裡來,亦是先跟幾位大臣說過的。」

「你說的大臣是那些人?」

「都統,護軍統領,還有本旗的議政大臣。」

「哼!」阿濟格冷笑道:「攝政王在日,聽信羅什他們的讒言,說我討厭多尼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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