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、「掌上珊瑚憐不得」

蘇克薩哈回京以後,在與何洛會見面以前,先去看巴哈;由巴哈透過麻喇姑的聯絡,跟吳良輔一起商量,當然這是請吳良輔設謀。

靜靜地聽完蘇克薩哈的敘述,吳良輔問道:「攝政王的意思是,想把柳如是弄了來?」

「吳公公,」蘇克薩哈照明朝的習慣,稱太監為「公公」;他反問一句:「你看呢?」

「不行!」吳良輔一口否定,「秦淮四大名妓,李香君、柳如是都不是肯隨人擺布的人。而且錢牧齋在江南的勢力很大,不能惹他。」

這便等於畫出一條道兒來了,弄來的人,不但脾氣要好;而且還不能有麻煩。蘇克薩哈心想,這顧慮不錯,「強搶民婦」不是甚麼好事,且不說江南新定,需要懷柔安撫,就攝政王的威望,亦不能不顧。

「那,總得找個有名望的才好。」

「不是四大名妓嗎?」巴哈問道:「還有兩個呢?」

「一個是顧眉生。」吳良輔說:「錢牧齋不能惹,龔芝麓也一樣,他到底是朝廷的命官;顧眉生得過誥封的。」

「顧眉生到底是妾,怎麼也會得到誥封呢?」

原來龔芝麓的原配童氏,人也賢慧,曾經說過:「我得過前朝的誥封,新朝的誥封給顧太太好了。」這便有心存明室的意味在內,吳良輔不便實說,含含糊糊的答道:「大概是龔芝麓拿她當正室,禮部的官兒信以為真了。」

「這不去管它。」蘇克薩哈追問:「還有一個叫甚麼?」

「董小宛。」

「在那?」

「自然在江南。」

「從良了沒有?」

「她的情形,我不大清楚。」吳良輔說:「不過不要緊。董小宛的名氣也很大,江南的京官,總有人知道她的底細,去打聽一下好了。」

很快的打聽清楚了。董小宛嫁的是當年「四公子」之一的冒辟疆。此人是出了名的美男子,陳圓圓曾跟他有過嫁娶之約,不意陳圓圓為周皇親派人所劫,以致好事不諧。及至董小宛遇見冒辟疆,一見傾心,非嫁他不可,但冒辟疆拒之於千里之外,那倒不是他絕情,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。

這是崇禎十五年初夏的事。其時冒辟疆的父親冒起宗,本在湖北當按察副使,奉調到湖南寶慶,那裡是官兵征剿流寇,戰火正熾之處,冒起宗調到那裡,幾乎等於送死;世間那有老父方有性命之憂,而兒子還將納寵的道理。同時冒辟疆的功名也不得意,鄉試榜發,只中副車,等於落第,心緒異常惡劣。

但是,這些都還不是主要的障礙,難以克服的困難是,董小宛有三千多銀子的債務,冒辟疆無力為她清償。但董小宛不管,賴在他船上不肯走,好不容易將他勸向蘇州,到得深秋,董小宛派人來催問消息,說她不肯脫卸分手時所穿的那件紗衫,如果冒辟疆不願娶她,她寧願凍死。

事情成了僵局。冒起宗倒是休致回家了;科場不利,也無妨捲土重來,可是三千多兩銀子在那裡?

就在此時來了個救星,就是錢牧齋。他因為收了有船有人又有錢的鄭成功做門生,動念想謀取登萊總督這個職位;登州在山東半島北端,隔海便是遼東半島南端的旅順,錢牧齋的想法是,倘能復起為登萊總督,有鄭成功的舟船可用,正好攻清軍無水師之短;雖說洪承疇松山大敗,祖大壽錦州不守,崇禎迫不得已有求和之意,但山海關還有吳三桂一支勁旅,如能由他指揮,配合鄭成功的部下,水陸夾擊,未始不能扭轉危局。

這些計畫是有柳如是參預的,錢牧齋有此雄圖,一半亦是想將柳如是造成為梁紅玉第二。但他是因科場案削職回籍的廢員,倘謀復起,內不可無顯貴舉薦;外不可無清議支持。好在鄭成功從事半海盜式的海上貿易,錢多得很,可以讓他黃金結客,一逞豪舉;而況他跟董小宛原有一段香火因緣,所以一葉扁舟,飄然而至蘇州,召集董小宛的債主,只半天的工夫,為董小宛收回了盈尺的借據,然後另雇一船,派人將董小宛送至南通以北,揚州以東的如皋水繪園,成全了才子佳人的好事。

※※※

聽完吳良輔輾轉打聽到的,有關董小宛一切以後,蘇克薩哈問道:「人長得怎麼樣?」

「你是說容貌?」吳良輔答說:「這不用問的。長得不美,還能成名妓嗎?而況,今年只有二十六歲,一朵花正是盛開的時候。」

「性情呢?」

「這一點大概最可取了。據說冒辟疆曾經大病過三次,都是董小宛衣不解帶,日夜照料,才能保住冒辟疆的性命。」

「這話是真是假。」

「一點不假。」吳良輔說:「因為我託人跟冒辟疆最好的一個朋友打聽過,一提起董小宛的德性,讚不絕口;冒辟疆病得人事不知,正是兵荒馬亂的時候,連冒辟疆的父母、兄弟、大太太都顧自己逃命去了,只有董小宛守在他旁邊。」

「呃,」蘇克薩哈問:「那個人是誰?」

「新科的翰林方玄成。」吳良輔說:「他們是兩代的交情,逃難亦在一起;他的話絕不假。」

「好!」蘇克薩哈對巴哈說:「我可以去看何洛會了。」

※※※

大同終於克復了。孤城被圍,糧盡一定會生變,姜瓖的一個部將楊震威,賣主求榮,殺了姜瓖與他的弟弟姜琳,開城投降;但多爾袞所重視的不是楊震威,而是馬鷂子王輔臣,拔之為隨身的侍衛。班師回京,馬鷂子成了風頭人物,所到之處,人人爭識;八旗將官,都願訂交,更不在話下。

有一天,蘇克薩哈邀他吃火鍋;酒到半酣,蘇克薩哈問道:「輔臣,你去過江南沒有?」

「沒有。」

「想不想去逛一逛?」

「上有天堂,下有蘇杭,怎麼不想去?不過,」王輔臣說:「沒有機會;就有機會,王爺也未見得肯放我去。」

「如今有個機會,而且是替王爺去辦事。你去不去?」

「怎麼不去?只要王爺交代下來,我馬上就走。」

「好!一言為定。」

果然,隔了不過三天,多爾袞便交代他隨蘇克薩哈到江南出差;一切聽蘇克薩哈指揮。

既然如此,就不必多問。隨蘇克薩哈帶了十幾個人,策騎南下;時逢隆冬,滴水成冰,路上非常辛苦,但有王輔臣同行,再苦亦能忍受,因為他待人懇摯熱心,不論投宿打尖,他都先要照料了同伴,才顧到自己。對於蘇克薩哈,視作長官,不僅唯命是從,而且任勞任怨,神色怡然。

過了山東郯城紅花埠,進入江蘇地界,南下渡運河,經淮安到高郵,折往東南到了泰州,此地是江北極富庶之地;知州是個漢軍,名叫楊運升,蘇克薩哈與他是舊識,所以一到便投知州衙門。

一見歡然,及至引見了王輔臣,聽說他是馬鷂子,頓時臉上浮現了驚喜交集的神色,「久聞大名,幸會,幸會。」楊運升問道:「行幾?」

「行二。」

「王二哥,今天得要好好醉一醉。」

擺上酒來,王輔臣不敢多喝,一則是怕酒醉失態;再則是因為蘇克薩哈的神態有異,聽他跟主人的談話,大概可望知他藏之心中已久、在路上一直想問而始終未問的疑團打破,所以顧不得喝酒。

餐桌是一張俗名「百靈台」的獨腳圓桌,坐在下方的主人,為了蘇克薩哈的聲音甚低,所以將椅子拉向蘇克薩哈那一面;王輔臣聽不清蘇克薩哈的聲音,但看得清楊運升的臉色,驚訝而凝重,顯然是在談一件不太輕鬆,甚至可以說是很為難的事。

「今天臘月二十七了。」楊運升問:「年內總不能辦這件事了吧?」

「我想倒是年內好,家家忙著自己過年,管不到人家的事,倒免了許多牽惹。」

「牽惹是免不了的。無論如何,這件事得跟那裏的縣官先打了招呼,才能下手。」楊運升想了一下說:「蘇爺,等我先派人去接了頭,再來商量步驟好不好?」

「甚麼時候?」

「如皋離這裡八十里地,今天可以趕到;我派得力的人去,叫他明天中午趕回來。」

「嗯、嗯!」蘇克薩哈沉吟著,「楊大哥,我是怕走漏了消息,變成開籠放鳥,我們白吃一趟辛苦是小事,王爺那裏交不了差,怎麼辦?」

「這——。」楊運升躊躇了。

「招呼是一定要打的,可也不能早打。」蘇克薩哈說:「我看明兒個咱們一起到如皋,見了那裏的縣太爺,馬上就動手,來它一個迅雷不及掩耳。楊大哥你看呢?」

楊運升沉吟了好一會答說:「我先去打聽打聽冒家的情形再說。兩位寬飲,我去去就來。」

猜想他是去找親信幕友,商量此事。蘇克薩哈目送他出了簽押房,方始說道:「輔臣,你倒好耐性;這趟來是甚麼差使,我一路上不跟你說,你倒不問。」

「王爺只叫我一切聽蘇爺的吩咐;你不告訴我一定有你蘇爺的道理,我不必多問。」

「不是我不告訴你,這不是甚麼辦成了能教人高興的事,所以我不跟你說,免得你聽了心煩。如今可不能不告訴你了。十年前,南京秦淮河鼎鼎大名的『四公子』你知道不知道?」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