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、一把「刀」

太監稱為宦官,自秦漢以來,沒有一朝沒有;但論編制的龐大,人數的眾多,聲勢的烜赫,不能不推明朝為首——十二監、四司、八局,謂之「二十四衙門」;以下還有房、庫、廠,以及派駐各重要行省,權過封疆大臣的「鎮守太監」。自多爾袞領兵入關,「二十四衙門」自然瓦解了,令人談虎色變的東廠、西廠,亦不復存在,但宮中執役的太監,仍舊構成一股龐大的勢力,尤其是在後宮;因為御前侍衛及上三旗包衣,等閒是走不到妃嬪面前的,尤其是宮門下鑰以後,後宮成年的男子,只有太監。

這些太監,只要稍微有些身分,無不讀過書,因為他們除了要批本衙門的公事以外,「司禮監」的「秉筆太監」,票擬章奏,地位有如內閣的大學士,自非讀好了書不可。所以太監之中,博古通今,議論風生的亦很不少;沖幼之主及王子,由太監授讀,更是明朝習見之事。

因此,順治皇帝的業師,除了金之俊以外,還有一個太監,名叫吳良輔。他跟他的同事在私下談論,「叔父攝政王」不論如何權勢薰天,與小皇帝畢竟是君臣的名分,倘有不臣之心,殺掉他是應該的;只要有機會。但有「皇父」二字冠首,便是太上皇帝的身分,從古以來,豈有皇帝殺太上皇帝之理?同時既稱「皇父」,對皇帝便可「訓政」,除非布告天下,業已「歸政」,否則皇帝在任何情況之下,都無法獨立行使君權,此一出入關係是太大了。

「我聽了這些話,私下找吳良輔來問,他承認他說過;又說,應該早想辦法,因為皇上發育得好,現在看起來,都已經不像一個孩子,這兩年甚麼事都懂了,一定跟十四爺不合,萬一起了衝突,恐怕會遭毒手,不如先下手為強。」

「毒手!」聖母皇太后驚惶地問道:「他這話是甚麼意思?」

「我也是這麼問他;他說,」麻喇姑的聲音更低了,「如果十四爺覺得皇上會跟他作對,自然要除掉皇上。廢立很費事,頂容易的辦法是下毒;御藥房甚麼毒藥都有。他還講了一個二十年前的故事。」

「二十年前,」聖母皇太后問道:「不是明朝嗎?」

「是的,明朝——。」

明朝天啟七年八月,熹宗得病,勢將不起,他沒有兒子,特召皇五弟信王入見,勉以為堯舜之君,善事中宮,任用魏忠賢。不久,熹宗駕崩,魏忠賢親迎信王入宮;但此時局勢曖昧,群臣皆被摒於宮門之外,魏忠賢想篡位自立,而閹黨的意見不一,在舉棋不定之下,一會兒說皇帝已崩,應易喪服;一會兒又說仍在彌留之中,不應服喪,如是三次,群臣疲於奔命,喘息不止。最後,終於因為閹黨的首腦,兵部尚書崔呈秀以時機未至,打消了魏忠賢的逆謀,信王乃得即位,改元崇禎。

「當時,天啟皇帝的張皇后,派吳良輔到信王府去傳話,進宮要自己帶吃的東西;信王叫人做了好幾張餅帶到宮裏,連水都不敢喝,是怕魏忠賢下毒。」麻喇姑又說:「如果十四爺真的跟皇上不和,咱們天天耽心他不知道甚麼時候在皇上的膳食裏頭下毒,那日子還能過嗎?」

這番話說得聖母皇太后一顆心七上八下,沒個安頓處;「你把吳良輔找來!」她說:「我要好好兒問一問他。」

麻喇姑答應著傳懿旨,不道吳良輔的回答是:他不便來見聖母皇太后,因為太監之中亦有「皇父攝政王」的耳目,不能不防有人搬弄是非,他本人遭殃事小,怕「皇父攝政王」對兩宮猜疑事大。所以有甚麼話還是由麻喇姑宣示為宜。

「這倒是個謹慎的人。」聖母皇太后問:「他還有甚麼話?」

「當時我心裡想,格格要問他,不就是『先下手為強』那句話嗎?他聽我一說,隨即答說:『問到這件事,我就更不便去見聖母皇太后了;因為有些話在聖母皇太后面前不便說。』」

「是甚麼話?」

「他說的那些話,連我都覺得在格格面前不便出口。」

「怕甚麼?咱們倆還有不能說的話嗎?」

麻喇姑想了一下說:「他說,有個法子,包管他出不了三年,就會一命嗚呼。明朝有一位皇帝,就是這麼死的。」

「說了半天,到底是甚麼法子?」聖母皇太后有些不耐煩了,「你別拐彎抹角地,儘說廢話。」

「那就索性再說一段廢話。」麻喇姑又說:「雖是廢話,倒蠻有意思的。明朝有一位皇帝,就是天熹,崇禎他們的老爺子,只當了一個月的皇帝;這位皇帝的年號叫泰昌,八月初一接位,八月二十九駕崩,還來不及改元,只好把萬曆四十八年,作為泰昌元年。」

「那不就是光宗嗎?」

「對了,光宗。」麻喇姑說:「這位皇帝很可憐,他是萬曆的長子,早就封了太子;可是萬曆寵一個鄭貴妃,一直對太子不好;這時候怕他報復,所以等光宗一接位,就在他的宮女裡面,選了八個絕色女子送他,光宗精神不夠用,服一種藥,名叫『紅丸』——。」

「喔,」聖母皇太后被提醒了,「老聽說明朝末年,宮中出了三件大案,其中一案,就是『紅丸』;到底『紅丸』是甚麼?」

「是月經。要小姑娘頭一回身上來的經血,煉成一種藥,就叫『紅丸』,壯陽的;光宗就死在這種壯陽藥上。」麻喇姑緊接著說:「吳良輔的計策,就是拿這個法子治十四爺。他說——。」

「怎麼不說下去?」聖母皇太后的臉色沉了下來:「這是談正經大事,有甚麼好忌諱的!」

「是,」麻喇姑毫無表情地說:「十四爺早就不行了。越不行還越好色;吳良輔說:這就跟害癆病一樣,嘴饞得要命,想這個,想那個,儘是些稀奇古怪的東西,等辛辛苦苦弄了來,嘗一兩口倒又吃不下了。如今只順著十四爺的性子將就他,他愛行圍打獵,就慫恿他行圍打獵;他好色,就替他找女人,還要勸他服春藥。『色字頭上一把刀』,拿這把『刀』天天砍他,那怕他是金剛、羅漢,也把他砍倒了。」

聖母皇太后很注意地聽完;沉吟久久,下了決心,「這得找一個極靠得住的人去辦這件事。」她說:「你倒想想看。」

「不但要極靠得住,而且要十四爺極信任的。這得慢慢兒找。」

「嗯!」聖母皇太后說:「這件事就咱們兩個知道;你連吳良輔那裏都別再提。」

「是。」

※※※

麻喇姑終於物色到了一個人。

此人是太祖武皇后的族人。太祖武皇后的父親楊吉弩,是「扈倫四部」中葉赫那拉部的酋長,本為蒙古人,姓土默特氏;明朝中葉滅了滿洲的那拉部,以地為姓,後來遷居吉林葉赫河兩岸,因而稱為葉赫那拉氏。

楊吉弩有個侄孫名叫蘇納,尚太祖第六女,生子蘇克薩哈,授世職輕車都尉,滿洲話叫做阿達哈哈番。他雖一直隸屬多爾袞的正白旗,但因為是額駙之子,算起來是小皇帝的表兄,因而得以出入禁中。麻喇姑發現他跟巴哈是好朋友,特意向聖母皇太后舉薦。當然,這是需要極其慎重的一件機密大事,她必須親自考查了以後再說。

不過聖母皇太后實際上已在著手了,選了四名宮女,預備派巴哈送到山西,多爾袞的大營中;這時是順治六年二月間,他正親自領兵在征討大同叛將姜瓖。

原來姜瓖本是明朝的宣化鎮總兵,李自成犯京時,迎降於居庸關。及至多爾袞入京,李自成西走,姜瓖乘機攻入大同,驅逐流寇,佔領沿長城的寧武、代州等地,然後奉表投誠;多爾袞授以「征西前將軍印」,鎮守大同。曾隨阿濟格入陝,頗有戰功,因而受命統攝宣化大同諸鎮兵馬,招撫屬邑,勢力日強一日,漸漸為朝廷所忌。

去年十一月底,在綏原的蒙古藩部,喀爾喀溫布額爾德尼部落,有借行獵侵邊之勢,多爾袞命阿濟格統兵備邊;那知道阿濟格另有打算,帶領博洛、碩塞、鰲拜等人,竟各率勁卒,直奔大同。

出居庸關之前,阿濟格便繳飭大同總督耿焞,備辦糧草,屯積城外備用。見此光景,姜瓖不由得疑心大起,因為蒙古藩部,久受朝廷籠絡,即令溫布額爾德尼部有不臣之心,亦可以透過其他部落,勸解疏通,何必勞師動眾?於此可見,阿濟格的來意不善。由於重兵壓境,眾寡不敵,姜瓖決定先發制人,就在耿焞率領司道出城迎接大軍時,一面緊閉城門;一面派兵拘捕官員,耿焞僥倖得免,但他的家屬,全數被難。姜瓖恢復明朝衣冠,自稱「大將軍」,分兵四齣,西入陝北;南至五臺,聲勢不小。

阿濟格得報,星夜趕到大同;姜瓖固守不出。大同在秦漢名為平城,漢高祖為匈奴三十萬人所圍,至第七日始為陳平出奇計脫困,即是此地;北魏、契丹亦皆曾建都於此,城池堅固,難以攻破,阿濟格除了乞援以外,特別要求趕運「紅衣大炮」,以便攻城。

多爾袞接到奏摺,決定「御駕親征」,領了正白旗的精粹,出居庸關而西,經察哈爾入山西,旗開得勝,收復了大同以南的渾源州;這也就是聖母皇太后選了四名宮女,要送去慰勞多爾袞的時候。結果未曾成行。原來輔政的豫親王多鐸,遇到了一樣旗人談虎色變的病症,那就是俗稱「天花」的痘瘡,據說這是胎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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