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、皇父攝政王

順治五年二月肅親王豪格奏捷班師。攝政王多爾袞事先有令旨:一分禮節,照順治二年豫親王平江南凱旋迴京的成例辦理。

這天二月十二花朝,是個天朗氣清的好日子。自黎明時分,親貴王公、文武百官便紛紛出永定門,直奔南苑。此地在元朝名為「飛放泊」,明朝永樂年間增廣其地,周圍一百二十里,其中五處低窪之地,稱為「海子」,可以蓄水種植。中間建起一大圈圍墻,計一萬九千二百八十丈,墻上開門,共計九座。正中有一座六丈高、十九丈見方的石砌高台,名為「晾鷹台」,專供閱兵之用。其中並有兩座行宮,一座叫團河行宮,靠近西南的黃村門;另一座是新建的,就叫新行宮,在正北的大行門內。皇帝是在前一天就駐蹕在這裡了。

十一歲的小皇帝稟賦特厚,長得跟十四五歲將成人的少年一般。前一天上午駕至南苑,在圍墻外面馳馬逐獵,玩到天黑才回行宮;攝政王多爾袞已經候駕多時。

「肅親王已經到良鄉了。」多爾袞問道:「明天的禮節,皇帝演練純熟了沒有?」

「演練純熟了。」皇帝問道:「十四叔,要不要我演一遍給你看?」

「那倒不用,只要你有把握就好。」

「一定有把握。」

「好!」多爾袞停了一下說:「皇帝明天要替我爭口氣,當初是我力爭了,才能扶你上寶座;你總要看起來像皇帝的樣子,場面越大越要穩重。」

「我明白。」

「皇帝明天跟肅親王行抱見禮的時候,打算跟他說點兒甚麼?」

皇帝想了一下答道:「我想說:大哥,辛苦了——。」

「不!」多爾袞冷冷地打斷,「那裏只論君臣。」

「喔,」皇帝省悟了,「我想說:肅親王辛苦了。張獻忠殺人如麻,惡貫滿盈,讓你把他除掉了,你不但為國家建了大功,也是為百姓除了害,大家一定敬重你,佩服你。十四叔,你看這樣說行不行?」

「最後兩句可以不要。」

「是的。」

「還有,肅親王也許會提出甚麼要求;皇帝可別隨便答應他。」

「喔,」皇帝問說:「他會提甚麼要求呢?」

「譬如——」多爾袞想了想說:「替他的部下請獎;士兵要加發恩餉等等。」

「那不是應該的嗎?」

「我沒有說不應該,不過也得看一看辦得到辦不到?譬如說:他要求發三個月的恩餉,戶部籌不出那麼多款子;皇帝倒是答應他了,那不是自己找麻煩嗎?」

「喔,我明白了。」皇帝點點頭說:「肅親王如果提出甚麼要求,我就跟他說:你寫奏摺來。」

「對!就這麼答覆他。」多爾袞很滿意地退了出去。

於是皇帝在領侍衛內大臣的照料之下,進膳歸寢。到了半夜裏被喚醒,帶著惺忪的倦眼,移駐位於晾鷹台後的「黃幄」——一座黃色的大帳篷,準備天亮行禮。

其時參與奏凱典禮的八旗將士,已按照京師駐防的方位,分別進駐,黃幄之東是鑲黃、正白、鑲白、正藍四旗;黃幄之西是正黃、正紅、鑲紅、鑲藍四旗,徹夜馬嘶,時時驚醒了坐著打盹的皇帝。到得五更三點,只聽得螺角嗚嗚,接著啼聲雜沓,八旗開始擺隊。皇帝亦就不再睡了,整容更衣,飽餐一頓,等候行禮的時刻到來。

當然,他不免興奮緊張,身子有些發抖,但如到了自覺無法控制的時候,他總會想起他跟麻喇姑的一段對話。

「當皇上最容易不過,一個字:靜。」

「可是心靜不下來怎麼辦?」

「有辦法。萬歲爺心裡只想:這裡就數我最大,你們都得聽我的。」

「我怕我做錯了他們在心裡笑話我。」

「只要靜就不會錯。萬歲爺穩穩地坐著,該幹甚麼了,自有人會來告訴萬歲爺。若是自己想幹點兒甚麼,譬如想喝水,或者想方便,只動一動嘴唇,也自有人上來伺候。總而言之,一個字:靜!若是再要加一個字,那就是慢;儘管慢,大夥兒都有耐心等。」

回想到這段話,他的心果然靜了下來。但從北面台階步上晾鷹台,放眼一望,不由得目眩神迷,心跳一陣陣地加快,王公大臣錦繡補掛上的金銀線,孔雀翎上的藍色羽毛,戰馬鞍鐙上擦得極亮的「銅活」,加上士兵的雪樣刀光,在十餘面大纛襯映的朝陽影裏,閃耀出變幻流轉,不可方物的奇異光采,好看極了。

等領侍衛內大臣引導皇帝升座,在攝政王多爾袞及輔政叔王多鐸左右侍立之下,台上台下分成東西兩班的親貴重臣、文武百官,由鴻臚寺官員鳴贊著行了禮,接著贊禮官員高唱:「靖遠大將軍肅親王凱旋奏捷!」

於是螺角齊鳴聲中,但見西面黃塵大起,塵影中有數騎奔馳而來,向北一折,進了圍牆,馬放慢了,款段而行,直到台前里把路,肅親王一行下馬;皇帝照預定的程序,自寶座起身,站著迎接。

從晾鷹台西面台階引上台的,一共是三個人,領頭的肅親王豪格以外,還有廣略貝勒褚英的第三子,貝子尼堪;禮親王代善的第七子,貝子滿達海,都是於腮滿面,一身風塵,眼中充滿了欣悅與迷惘,一跪見帝,引入班次。

接下來便是皇帝引導,三跪九叩,北向拜天,答謝上蒼默佑,成此大功。然後皇帝復又升座,但侍立的除睿、豫兩王以外,還有大學士范文程及剛林。

這就到了奏捷的時刻,捷表是早就為豪格預備好了的,在頭一天送到良鄉讓豪格看過,交給尼堪收執。此時贊禮官唱禮唱到此一程序,只見豪格出班,朝上下跪,尼堪將捷表捧交范文程,與滿達海並排跪在豪格身後;范文程便展開捷報,跪獻皇帝,不過略略展示一下,隨手又捧交跪著的剛林,他舉表過頂,仰臉讀表,先滿語,後漢文。

豪格聽得讀表已完,起身上前數步,先與兩貝子行一跪三叩的覲見禮;接著,皇帝張開雙手與豪格行抱見禮,他的身材雖高,但到底只有十一歲,而豪格的壯碩,為親貴之冠,因此必須略略蹲身,才能與皇帝相擁。

「肅親王辛苦了。」皇帝臨時改了說詞,預先想好的幾句話改為一句:「好好歇著。」

「皇帝又長高了。」豪格說道:「臣這回沒有帶甚麼東西來進獻給皇帝。」

「我知道。四川讓張獻忠糟蹋得不成樣子了,你們這回的仗打得很苦。」

「皇帝知道就好。」

鬆開了手,皇帝又與尼堪及滿達海也一一行了抱見禮,稱呼兩皆不同,皇帝管他們叫「三哥」、「七哥」;而尼堪及滿達海都自稱「奴才」。

凱旋奏捷之禮,至此告成。皇帝第一次主持這樣的大典,按部就班,始終未出差錯,自己覺得很滿意;回宮將細節講給聖母皇太后聽,自然很受了一番誇獎。

「你大哥跟你說了些甚麼?」

「他說:皇帝長高了。」

「他管你叫甚麼?」聖母皇太后問:「皇帝?不是皇上?」

「是啊!是皇帝,不是皇上。額娘。」皇帝問道:「這有甚麼不同嗎?」

「喔,沒有甚麼不同。」

聖母皇太后沒有說實話。皇帝與皇上,這一字之錯的稱呼,有很大的不同,除了兩位太后及攝政王多爾袞、禮親王代善以外,其他所有的親貴,包括前後兩輔政叔王濟爾哈朗與多鐸在內,都用「皇上」的尊稱。如今豪格卻改了稱呼,這便意味著他打算改變自己的身分,是奪位自立呢;還是想備位輔政?

為此,聖母皇太后心裡像拴了個疙瘩,亙在胸前,一想起來就不舒服。

「格格,」麻喇姑很快地看出來了,悄悄問說:「是甚麼心事?」

「還不是肅王!」聖母皇太后嘆口氣,吐露著心事說:「這把火,不知道甚麼時候會燒起來;也不知道哪些人會遭殃?」

「我看,」麻喇姑冷冷地說了一句:「這把火已經在冒煙了。」

聖母皇太后大驚失色,「怎麼?」她急急問說:「出了甚麼事?」

「鄭王的侄子,齊了心告他;聽說十四爺已經下令,傳齊了人對質。」

「告的是甚麼呢?」

「聽說是告鄭王處置家務不公,寵他自己的兒子跟護衛,虧待了侄子。」

「原來是鬧家務。」聖母皇太后比較放心了。

「誰知道家務鬧到後來,會成了甚麼樣子。」麻喇姑說:「格格不必耽心,可也不能大意。反正,只要看火燒了起來,躲得遠遠兒,自然就不會遭殃。」

聖母皇太后沉思了好一會說:「你留意打聽了來告訴我。」

三月初四,由輔政叔王豫親王多鐸為首,率同議政王大臣,三院大學士,吏部與刑部承政等人,傳集了鄭親王濟爾哈朗及原告會審。原告一共六個人,都是他的胞侄,除了屯齊及屯齊喀兄弟以外,還有濟爾哈朗三哥札薩克圖之子杜克納;幼弟費揚武的三個兒子,尚善、傅喇塔、努賽。

頭一天問的都是瑣瑣碎碎的家務,諸如濟爾哈朗的兒子避痘,乘努賽到福建打仗時,將他的院子隔斷,改為廁所,以致臭氣薰天;濟爾哈朗的護衛祁他奈,喝醉了酒,要跟傅喇塔動武之類,及至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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