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、豪格之死

統籌全局,多爾袞策定了澄清宇內、勦撫兼施,進取次第的方略。大清朝欲求政權穩定,長治久安,有三方面的障礙,必須掃除。首先是李自成,非徹底勦滅不可;其次是明朝的福王朱由崧即位於江南,改元「弘光」,以史可法為大學士,駐揚州督師;南明雖有「江淮四鎮」,尚擁重兵,但福王毫無心肝,南都奸佞滿朝,將帥唯知殘民以逞,史可法縱有忠肝義膽,無奈獨木難支,多爾袞決定先致書勸降,勸降不成,用兵未晚,而且預料將如摧枯拉朽,指日可以告捷。這分大功勞,他決定送給他的同母弟豫親王多鐸。

此外就是張獻忠了。此人是陝西延安人,黃面長身虎頷,外號「黃虎」,狡譎異常;崇禎三年陝西流寇大起,張獻忠聚寇作亂,流竄於大河南北,江淮湖廣。當李自成破京時,張獻忠亦自夔州入川,進陷成都,效李自成的竊號自娛,自稱「大西國王」,用李自成的「國號」「大順」,作為他的「年號」以蜀王府為「王宮」,分設「左右丞相」、「六部」、「五軍都督府」,分眾大掠諸府州縣,據有全蜀。從古以來「天下未亂蜀先亂;天下已治蜀未治」,四川別成天地,不妨慢慢收拾。當務之急是分道追勦李自成。

李自成稱「王」於西安,自京師西遁後,由山西復歸西安「就國」。多爾袞以西征重任賦予靖遠大將軍阿濟格,而以吳三桂所部為主力,策略是由邊外入長城南下,佔領米脂、綏德,斷李自成的歸路;同時派多鐸為定國大將軍,率師征江南以前,先由河南西攻潼關。南北夾攻,逼得李自成復又流竄,自西安走西南,由藍田出龍駒寨,遁入湖北襄陽,復至武昌。阿濟格分兵兩路窮追;其時南明鎮守武昌的大將左良玉,領兵東下去「清君側」,打算誅奸臣馬士英,因而武昌空虛,李自成得以盤踞五十餘日,及至阿濟格、吳三桂的精兵,連破李自成的八座老營,所部或降或走,李自成在武昌立不住腳,南竄延寧、蒲圻,遁入與河西接壤的通城九宮山中,清軍包圍,糧盡援絕。有一天李自成帶了二十多人,下山掠食,其時流寇已如「過街老鼠,人人喊打」,一聲號召,紛紛聚集,李自成帶著人突圍而走,那知人馬都陷入泥淖之中,有人朝他當頭一釘耙,腦破而死,上前剝開衣服,裡面穿的是繡龍的黃緞夾襖,隨身帶著一顆金印,細看面貌,一隻眼是瞎的,斷定就是李自成。報到阿濟格那裏,派遣認識李自成的吳三桂的部下去檢驗,由於屍首腐爛,無法驗明正身,但李自成的妻妾、兩個叔叔,以及他的「大將」劉宗敏,相繼被俘,卻是事實。

這是順治二年九月裏的事。二月間,多鐸移師江南,「揚州十日」、「嘉定三屠」,五月中入南京,六月初俘福王於蕪湖,南明覆滅。多爾袞開始討伐張獻忠。

這個任務落在豪格身上——順治元年九月,七歲的皇帝由原為豪格的心腹而改投多爾袞的何洛會奉迎至北京,十月初一祭告天地宗廟,即皇帝位,十月初十頒大赦詔;第二天大封皇族,豪格復爵,仍為肅親王,派到山東、河南去掃蕩流寇餘孽。順治三年正月,派為靖遠大將軍,率領禮親王代善的長孫,衍禧郡王羅洛;廣略貝勒褚英的第三子貝勒尼堪等征四川。在此以前,何洛會奉命駐防西安,並以定西大將軍的名義,防堵張獻忠逸出四川;至三月間豪格抵達西安,何洛會回京。這樣走馬換將,是多爾袞預定的策略,第一,保護何洛會,始終不讓他跟豪格在一起,以防遭受暗算;其次將心腹留在身邊備顧問,讓冤家身蹈危地。

豪格這一回的出征,是最艱苦的任務,因為兩年多的工夫,四川人幾乎讓張獻忠殺光了。崇禎十六年春天,張獻忠自廣濟、蘄水入黃州,經麻城西陷漢陽,攻破武昌,生擒楚王華奎,裝入竹籠,沉入長江,楚王全族被屠;男子二十以下,十五以上,錄用為兵,其餘一律屠殺,芳草萋萋的鸚鵡洲以下,浮屍蔽江,「人脂」積蔽水面一寸多厚,有名的「武昌魚」竟不可食。但較之屠川,猶是小巫見大巫。

張獻忠天性好殺,一日不殺人就會悶悶不樂,殺人愈多則愈樂;殺人先從成都開始,先殺讀書人,假稱「開科取士」,將士子集中在青羊宮,殺得一個不留,筆墨成丘成塚。其次是殺明太祖自詡為「吾養兵百萬,不費民間一文錢」的衛所兵——實際上大部分是農民,不過有軍籍而已,總計九十八萬餘。最後是殺成都的百姓,掘大坑活埋。同時遣派「四將軍」分屠各府州縣,名為「草殺」,意思是像鋤草一樣,根本不分良莠。「四將軍」名叫孫可望、艾能奇、劉文秀、李定國,都是張獻忠的養子,賜姓為張。

不但殺百姓,張獻忠連他自己封的「官」都殺,當「朝會」時,喚出來幾十條狗,誰讓狗聞一下,隨即拉出來砍頭,名為「天殺」。此外還有各種殘暴的殺人方法,最慘酷的是「生剝皮法」;皮未去而其人已死,行刑的劊子手抵命,因而必須講究生剝人皮的方法,才能保命。部下錄功,亦以殺人多寡為斷;尚有人性的賊將不忍多殺,但不多殺必為張獻忠所殺。

張獻忠不但殺他自己的「官」,而且還殺他的妻兒。有一天夜靜無事,忽然自語:「這時候殺甚麼人?」想一想,交代衛士殺他的妻妾,有一個兒子,同樣亦在被殺之列。因此,在他左右的人,無不自危;有一天他跟他的部下汪兆麟說:「我當初起事的時候,跟我的只有五百人,所向無敵。現在人太多了,前年出漢中,讓小毛賊賀珍打敗了我;我就想,人一富貴了,就不肯拚命了,即使人多,並無用處。這回出川,我想只要像起事那樣,有五百人就行了。」

「那麼,大王,」汪兆麟問:「其餘的幾十萬人怎麼辦?」

「都殺掉!」

汪兆麟大吃一驚,「幾十萬兵怎麼殺?消息一傳,大王還沒有殺他,他先造反了。」他想了一下,獻上一計:「不如先立法,命將軍、都督,多派偵探,查訪各營,有私下說不中聽的話,或者其他小過失,立即抓出來,按軍法從事,而且要連坐。這樣殺之有名,就沒有人知道大王的用心了。」

「此計大妙!好,照辦。」

話雖如此,也不是一時能殺得完的,於是想重施故技,用活埋的方式,一次可以殺數千數萬。首先看中的一個目標是都督劉進忠,他的部下原來都是四川人,被裹脅成賊;劉進忠倒是早就想反正了,得此機密消息,更加強了他的決心,拉了他的隊伍往北走,打算出川入陝西。

其時豪格的大軍駐紮南鄭,苦於蜀道崎嶇,無人帶路;一見劉進忠投誠,喜不可言,當下命麾下大將鰲拜,在劉進忠嚮導之下,由羊圈山入川,兼程南下,經巴州至保寧府南部縣,與張獻忠很接近了。

張獻忠是十一月夷平了成都府,率眾東行,打算流竄到湖北。其時鰲拜已由劉進忠帶領自南部向西,直奔成都,但張獻忠不知道,過了三台縣,行至南部與三台中途的鹽亭驛,大霧曉行,突然在一個名為鳳凰坡的地方,與鰲拜所部遭遇,清軍萬矢齊發,流寇呼嘯潰散,張獻忠倉皇下馬,躲在一個柴垛下面,那知一枝流矢從孔隙中穿入,張獻忠中箭呻吟,為清軍發覺,被擒立斬。伐蜀的戰局,就此大定。

大捷的戰報傳至以抵達南部的豪格,既驚且喜,不道成功如此之速而易。諸將紛紛入賀,有人說了一個最新的故事,據說張獻忠初入成都時,毀棄一座古塔,塔下掘來一塊石碑,上面刻著一首詩:「修塔於一龍,毀塔張獻忠,吹簫不用竹,一箭貫當胸。」當時大家不知所謂,如今才知道是符讖,「吹簫不用竹」,蕭字去竹頭,是個「肅」字,正應著肅親王;「一箭貫當胸」就更明白了,張獻忠要死在肅親王手裏,早就命中註定了。

這個故事使得豪格深感興趣;待諸將告退時,特為將一個護軍統領希爾根留了下來有話說。

這希爾根世居長白山,太宗居藩時,選拔他充任護衛,也是年齡相仿的豪格的玩伴,因而成為心腹。豪格留他下來,自然是談他心裡的話。

「張獻忠勦滅了,你看我是自請班師呢?還是在四川肅清了再回京?」

八旗親貴重臣,領兵出征,向來有輪番瓜代的制度,為的是勞逸平均,也各有立功的機會。豪格受命將及一年,巨寇既平,自然可以自請班師;但希爾跟聽出他有言外之意,當即反問一句:「王爺的意思怎麼樣呢?」

「我的意思——」毫格想了一下才開口,毫不客氣地直呼他的叔父的名字:「多爾袞在山海關大破李自成,完全是靠那一陣突如其來的東風幫忙,不比咱們平張獻忠,真正吃了不知多少苦?」

「是!這比起睿親王的運氣來,王爺才真是力戰經營。」

「多爾袞貪天之功,我實在不服氣。他讓我討伐張獻忠,你知道不知道。黃鼠狼給雞拜年,沒有安著好心。」

「我知道。王爺不提起來,我也不敢說,都是何洛會那小子在搗鬼。」

「喔!」豪格很注意地問:「他怎麼搗鬼?」

「王爺不知道?」

「不知道。」豪格催促著:「你快說,是怎麼回事?」

「睿親王派何洛會到西安來駐防,是要監視張獻忠。去年這個時候,他掛了『平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