順治元年——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,李自成破北京,皇帝殉國於煤山;李自成稱帝,國號「大順」,改元「永昌」。
其時李自成唯一所忌憚的是寧遠總兵吳三桂。在洪承疇投降後,固守錦州的祖大壽,糧盡援絕,迫不得已亦樹了白旗。明朝在關外軍隊,都歸隸於吳三桂,總計達五十萬之眾;他是江南高郵人,籍隸遼東,他的父親吳襄,崇禎初年曾任錦州總兵,娶的是祖大壽的妹妹,所以吳三桂是祖大壽的外甥。祖大壽投降後,太宗命他致書吳三桂招降。有五十萬兵在手裏,何事不可為?所以吳三桂置之不理。
當李自成自西安東犯時,一路勢如破竹,由山西越娘子關破真定,已危及京師;崇禎皇帝認為唯一可恃者是吳三桂,特召入衛,並起閒居的吳襄,提督京營,託命於他們父子。召見吳三桂於西苑平台時,親封吳三桂為平西伯,特賜蟒袍玉帶、尚方寶劍。吳三桂慷慨授命,睥睨朝貴,不可一世。
其時京中豪門貴家,仰望吳三桂猶如天神,爭相邀宴;田貴妃之父田宏遇亦是其中之一,吳三桂的架子很大,數請不至,託了多少好話,總算答應了。到得赴約時,戎裝臨筵,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神色,小飲一杯,便要告辭;田宏遇苦苦挽留,另在百花深處設席,執役的都是田家姬妾,其中有個淡粧女子,吳三桂一見便自目眩神迷,那雙眼睛立即被吸引住了,連眨一眨都覺得可恨。
這個淡粧女子本姓邢,從母姓陳,單名浣,字畹芬,但大家都只知道她叫陳圓圓,常州奔牛鎮人,是有名的歌妓。她本與冒辟疆有嫁娶之約,不意有一天在蘇州為豪家奪去——這豪家是周皇后之父嘉定伯周奎,由於田貴妃有寵,周奎從門客之計,奪陳圓圓進獻宮中,而內憂外患交迫之下,崇禎無意於聲色,所以陳圓圓始終未曾承寵。不久,宮中發遣年長宮女,田宏遇買通宦官,將陳圓圓的名字列入發遣名冊,一出宮便接到鐵獅子衚衕田家,深藏於密,除非吳三桂這樣的身份,常人難得一睹顏色。
當時吳三桂卸去戎服,換上輕裘,向田宏遇說道:「此大概就是陳圓圓了,真可以傾人之城。田皇親,你擁有這樣的絕色,居然不怕?」
田宏遇不知所答,只命陳圓圓勸酒,自己卻避開了,原來他是預先教導了陳圓圓的,找機會要求吳三桂,不論是流寇還是清兵,攻到北京城下時,要保護他全家。這些話當然要他不在席上才能說。
那知他一走,吳三桂便向陳圓圓說:「你在田皇親這樣的烜赫人家,應該心滿意足了吧?」
「紅拂在楊素家,還不能心滿意足,而況不及楊素的人。」
原來吳三桂生的長大白皙,好一副英雄氣概;自比紅拂的陳圓圓將他比做李靖,意在言外是很明顯的。吳三桂心中有數,明討未必能夠如願,必須見機行事。
其時恰有諜報送到田家轉交吳三桂;他便請了田宏遇出來,說是寇氛已近,要告辭了。看他沒有其他表示,田宏遇著急了,說不得只好自己開口。
「將軍,你看我怎麼辦呢?身為國戚,又不能像平民百姓,可以逃難。如之奈何?」
吳三桂沉吟了一下說:「老實奉告,若能以圓圓見贈,我保你的身家,先於保國。如何?」
田宏遇無奈,只好答一聲:「悉如公命。」
「好!圓圓,你該給田皇親磕頭道謝。」
事以如此,田宏遇索性好人做到底,讓陳圓圓盡量帶走她的細軟以外,另以黃金明珠贈嫁。敗軍之將的吳三桂有此人財兩得的奇遇,躊躇滿志,得意極了。
殺風景的是他的父親吳襄,認為這個消息傳入宮中,將會有不測之禍。因而不準吳三桂將陳圓圓帶走,留她在京。父命難違,吳三桂只得單身就道回寧遠。
不久,李自成直逼京師,吳三桂奉詔帶兵援京。他要防備清兵自後追襲,因而親率精銳殿後,只遣步兵為前鋒,行軍到豐潤地方,得知京城已為李自成所破;同時接得諜報,李自成派投降的密雲總兵唐通、薊州總兵白廣恩來攻。這兩個人不是吳三桂的對手,灤州一仗,迎頭痛擊,收了唐通、白廣恩的降卒八千人,退保山海關,看是投清,還是投李自成。
李自成得力在已先俘虜了吳襄夫婦及吳三桂的胞弟吳三輔,便脅迫吳襄寫信招降,發銀四萬犒軍,別遣一將率兩萬人代吳守關。情勢至此,別無選擇,只有從父之命。領兵入關時,不斷有探馬報來,有一個說:「府上讓闖王抄了家了。」
「不要緊,我一到京,自會發還。」
另一探馬報來:「老太爺讓闖王關起來了。」
「不要緊,我一到京,自然會釋放。」
又一探馬報道:「姨太太讓闖王接去了。」
吳三桂既驚且怒,拔劍砍桌,大聲吼道:「好你個李闖,你這樣子還想我投降?呸!」
同時他也怨他父親,不該將陳圓圓留在京中,因此借題發揮,寫了一封看起來「大義凜然」的信給吳襄,說是「側聞聖主晏駕,不勝眥裂,猶意吾父奮椎一擊,誓不俱生,不則刎頸以殉國難,何乃隱忍偷生,訓以非義?父既不能為忠臣,兒安得為孝子乎?兒與父訣,不早圖賊,雖置父鼎俎旁以誘三桂,不顧也。」
送出了這封信,吳三桂徹夜徬徨,反覆籌思,終於作了一個決定,將帳下心腹副將楊珅、游擊郭雲龍找了來,秘密計議。
「清兵現在到那裏了?」
原來在李自成東犯時,范文程即上書攝政王多爾袞,認為「中原荼苦已極,黔首無依,思擇令主以圖樂業」;說「明之受病,已不可治,大河以北,定屬他人,其土地人民,不患不得,患得而不為我有耳!我雖與明爭天下,實與流寇角也。」力主進兵入關,只要「嚴申紀律,秋毫勿犯」,河北「可傳檄以定」。及至向洪承疇徵詢意見,他更提出剿滅流寇的一套詳細辦法。多爾袞決定出兵建此不世的功業。
正在調兵遣將,籌運糧草時,崇禎殉國的噩耗,傳至瀋陽。這樣,更須剋日發兵了;但後顧之憂,不可不防。
這後顧之憂,便是怕豪格勾結濟爾哈朗,廢帝篡位;因而採取非常手段,買通豪格的親信,鑲白旗都統何洛會,首告豪格謀反。多爾袞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,逮捕了豪格及他旗下的大將楊善等,豪格削爵,廢為庶人;楊善等處死。然後在四月初一,由順治皇帝授多爾袞「奉命大將軍」印信,准用御用旗纛,便宜行事。多爾袞率英親王阿濟格、豫親王多鐸,以及投降的定南王孔有德等,浩浩蕩蕩自盛京出發;兵過遼河,忽然得報,吳三桂遣使求見。
這兩名使者,便是楊珅與郭雲龍,帶來吳三桂的一封信說,與李自成不共戴天之仇,決意整軍向西,剿滅流寇,為帝復仇,要求多爾袞發兵相助。
多爾袞怎麼樣也想不到有此天賜良機;但亦不無疑慮。當即將本在蓋州溫泉養病,剛剛接到軍中的范文程請了來,密密商議。
「機會是好的,不過要防他使詐。」多爾袞說:「吳三桂全家大小都在李自成手裏,會不會是李自成以此要挾吳三桂,引誘我們深入,另有埋伏?」
「不是說吳三桂跟他父親絕了父子之情了嗎?」
「那是他派來的人這麼說,誰知道是真是假?」
范文程通前徹後想了好一會說:「真假很快可以見分曉。吳三桂如果真的起兵為崇禎帝復仇,那是義師,老百姓本來就恨極了流寇,一定簞食壺漿,處處支持;這對李自成很不利,所以他必得先下手為強,如果讓吳三桂兵到近畿,風聲所播,群起勤王,李自成就非垮不可了。王爺以為如何?」
「不錯,不錯,」多爾袞連連點頭,「我明白了,只看李自成是不是派兵東向迎敵?如果是,吳三桂就是真的跟李自成不共戴天;否則就得防備了。」
「正是如此。王爺不妨緩緩行去,以觀動靜。」
「那麼怎麼答覆吳三桂呢?」
「當然是嘉許;但亦不妨示以真意,而且要他投降,許以王位。」
「好!就煩你大筆,來寫回信。」
范文程所寫的回信,要言不煩,說是「我國」一向跟明朝修好;「今則不復出此,惟底定中原,與民休息而已。」明示要取朱明的天下。
接下來便是慰撫吳三桂,嘉許他「思報主恩」的「忠臣之義」;特別聲明「勿因向守遼東,與我為敵,尚復懷疑」,用春秋「管仲射桓公中鉤」,齊桓公不記舊嫌,「用為仲父,以成霸業」的故事說:「伯若率眾來歸,必封以故土,晉為藩王,國仇可報,身家可保,世世子孫,長享富貴。」吳三桂原來是「平西伯」,將來會晉封為「平西王」,而且不光是一個榮銜,還會讓他在西陲開府居藩。
多爾袞親自將這封回信面交楊珅、郭雲龍,同時交代,只要吳三桂決定歸順,清軍就會兼程入關。然後按照正常的行軍途程逐步向西。
四天以後到達錦西,郭雲龍帶來了吳三桂第二次的書信,表示投降的誠意以外,說李自成已起兵東來,催促清軍儘速前進。同時得到諜報,證實了吳三桂信中的話,李自成已親率所部二十餘萬,直撲山海關來了。
於是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