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、剿撫互用

白寡婦將鎖片掛在孩子脖子上,同時又說:「這不算!娘另外有東西給你。」

不知道她另外有什麼贈與?荷姑自不便問,只談慰慈的性情以及好些作為一個母親值得誇耀的有關孩子的趣事。白寡婦一直含笑傾聽著。

這該說些知心話了!金妹心想,自己該知趣些,便悄悄起身,往外面走,正好王大嬸經過,是個極好的機會,自己拉住她,跟她閒談,好給她們「姊妹」有個傾訴的機會。

白寡婦深知金妹用心,也確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話,要跟荷姑說。但牽涉到徐老虎,卻又苦於不瞭解他的態度,不便深談。不過,徐老虎的態度,當然由荷姑的為人而來。她心裡在想,只要確知荷姑既賢且淑,亦就不妨力勸徐老虎娶她為正室。

打定了這個主意,便必須利用這短短的工夫,細心去瞭解荷姑的本性與行為。首先看孩子,慰慈生得茁壯可愛,但手臂、下巴已有兩處疤痕,似乎照料不甚周到,不免有些失望,自然,她要從寬處去想,疤痕之造成,出於一種不可抗力,未必就該她負責。

最要緊的是她對徐老虎的情份,這一點在目前既沒有機會當面去打聽,譬如金妹,亦未見得知道她跟徐老虎之間的情形,那就只好自己旁敲側擊地去問她了。

「妹妹,」她閒閒問道,「妳跟寶山認識幾年了?」

「是,」荷姑想了一下答說,「是我二十歲那年。」

「這樣說,五年了。」白寡婦問,「妳覺得寶山這個人怎麼樣?」

「我說不出。」荷姑率直答道,「他在外面做什麼事都不跟我說的;我也不懂。」

「那麼,後來你們鬧意氣分手,妳心裡懊不懊悔?」

荷姑不即回答,沉吟了好一會,方始開口:「當然有一點點。」

懊悔只有一點點,那麼其餘的是什麼呢?恨他?白寡婦這樣想著,便試探似地問:「妳現在不恨他了?」

「稍為好一點。」

還是在恨他,恨如不解,會成怨偶;白寡婦心裡發涼。倘或她跟徐老虎不和,彼此分手,自然出於自願;徐老虎亦一定不會撒手不顧,自會對她有所安排。然而慰慈呢?

這麼一想,心裡有了計較。只是她根本上還是希望荷姑能夠與徐老虎廝守終身,所以用解勸的口氣說:「寶山的脾氣是強一點。不過他很念舊,不是沒有情義的人。妹妹,人與人之間,那怕是夫妻。感情也是一天一天積起來的,總要互相體諒才好。」

荷姑點點頭,表示接受;不過說了句:「要看他自己。」

這句話意思很深,似乎徐老虎的態度上,有什麼讓她很不滿之處;白寡婦覺得保留為妙,只又勸她:「男主外,女主內。我們女人家,說到頭來,要靠人家;有的地方也不能不委屈一點。」

「姊姊說得對!」荷姑忽然很明白地表示了態度,「我也願意委屈,不過委屈也要值得。如果自己想想犯不著,就委屈了也沒用。」

這意思是有些不能委屈。婦人最大的委屈是名分不正;這一點白寡婦的體會甚深,所以很同情荷姑的想法。

談到這裡,金妹因為一個人在外逗留得太久,已引起過往的人注目,不能不回進屋來;因而打斷了白寡婦與荷姑的話。接著,王大嬸也在門口探了頭望了一下,顯然的,是帶著些催促的作用——探監的時間有限制,早已超過好幾倍了;白寡婦唯恐惹人生厭,便向金妹使個眼色示意。

「明天再來!」她向荷姑說,「我們也好走了。」

「好的!等我來替兒子把一把尿,馬上就走。」

等荷姑抱著孩子到院子裏,恰好給了白寡婦一個機會,「妹妹,」她悄悄的問說,「寶山到底預備拿她怎麼辦?」

這當然是荷姑的未來,金妹答道:「現在還談不到!徐大哥也沒有心思來辦這件事。」

「我有點擔心,怕他們仍舊捏不攏。但願我的話不準。萬一,」白寡婦很吃力地說,「他們依舊走散。妹妹,我的兒子要託付給妳!」

這是很艱鉅的責任,不過不容金妹猶豫,只有立即答應:「表姊,妳放心好了。」

話也只能說到這裡為止,等荷姑入室,金妹已經取了兩塊銀圓放在果碟子裏,相偕跟白寡婦作別;說是隔天再來相訪。

「好的!」白寡婦問金妹說:「梁禿子來了,務必請仲華馬上陪著他來。」

「是的。」

「還有,請梁禿子帶筆墨紙硯來。」

原來是要託梁禿子寫遺囑!金妹心裡有數;只不明白何以要託梁禿子來辦這件事。

※※※

「這也容易明白。」趙仲華為金妹解釋疑問:「第一、徐大哥也很信任梁禿子的,由他替表姊寫遺囑,等於請他做個見證;第二、當然其中有牽涉到我的地方,怕我不肯寫,所以託梁禿子。」

他的推測一點不錯,白寡婦確是如此用心。遺囑是寫給徐老虎的;因為她的遺產只有徐老虎能夠處分。首先是拿她附郭的五十畝良田,留給白慰慈;指定由徐老虎及趙仲華代為監理,要請江都縣衙門立案,等白慰慈成年以後,交給他管業。

其次是拿一所市房贈與趙仲華跟金妹,作為他們新婚的洞房;另外提三千現銀,為金妹添妝。

此外尚有許多贈與,不過數目都很小,總計亦不過兩千銀子。除此之外,全部歸徐老虎所有;最後是託徐老虎善視白慰慈——其實這是多餘的叮囑,慰慈雖姓白,也是他親生之子,何能不加善視?不過,梁禿子仍舊照她的意思寫了。

梁禿子常替人代筆寫信,卻從未替人代筆寫過遺囑,心裡自不免有異樣的感覺,有幾分悲傷,也有幾分恐懼。但看白寡婦從容道來,渾如無事,也不免驚異,而且好奇;他覺得這是個非常珍貴難得的機會,如果不好好問一問,將會是一件莫大的憾事。

這分好奇心越來越熾烈,終於迫使他中途擱筆,考慮了一會,開口說道:「白太太,我在鹽棧裏,常有人託我來寫家信,有些是遇人不淑,給娘家人訴委屈;有些是受人欺侮,向親人求援;有些是境況不好,吐吐苦水,實在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。可是常常一把鼻涕,一把眼淚,甚至語不成聲。只有白太太妳叫我留下這些話,好像心目中從來沒有想到過,這些事照妳的話做了出來,妳是再也看不到了!莫非世界上真有視死如歸這句話?」

白寡婦苦笑了一下,「老梁,你的話我沒法子回答你!」她說:「說我不怕死,那是假話。人沒有個不怕死的!不過,世界上還有比死更可怕的東西。」

「喔!白太太,妳倒說,什麼東西比死還可怕?」

「活在那裏的日子,一點點味道都沒有;而偏偏要你活下去!老梁,你倒想想,那不是比死還要可怕。」

梁禿子凝神想了想,點點頭說:「白太太,妳的說法不錯。如果想到將來是那樣活著受罪的日子,倒也不如死了是解脫。不過,妳並沒有到那個地步。」

「當然是到了!不過,我還算聰明,自己搶先一步走到了;如果不是這樣,真的自然而然到了那個地步,我連眼前這點面子都保不住。為此,我心滿意足了!有時半夜裏醒過來,想到平時親近的人,從此看不到了,心裡自然一陣一陣發毛。不過,只要再轉個念頭,這些親近的人,就算讓我還能看到,我自己有什麼臉去見他們;他們對我又是怎樣的一種看法,我就覺得死也無所謂!」

最後這段話說得太玄了一點,梁禿子無法接受;他想了一下問道:「倘或朝廷倒真赦免了,白太太妳心裡怎麼想?」

「我當然也很高興。不過,赦免就是赦免,要我做違反本心的事,我是決不做的!」

「那麼妳希望不希望這樣子赦免呢?」

白寡婦笑了,「老梁,」她說,「我們也是好幾年的賓東了,你總知道我的為人,萬萬做不到的空想,我是從來沒有的!」

梁禿子心想,如果我是皇帝,第一件事就是下一道聖旨,赦免白寡婦。一個念頭沒有轉完,記起她剛剛說過的話,立刻覺得自己有此想法,簡直無聊得可笑。

「老梁,」白寡婦問道,「你寫完了沒有?」

「還沒有。不過快了。」

「那請你寫完了再說。」

於是梁禿子將遺囑寫完,小聲唸了一遍;白寡婦指正了幾處小小的錯誤,一一改正,大功告成了。

「老梁,我送你點錢,你不能不收;否則,你讓我到死心裡都難過。」

白寡婦隨身帶著幾百兩的銀票,除了獄中花費以外,還剩下二百多兩,將整數送了給梁禿子。由於她有話在先,梁禿子真有卻之不恭,受之有愧之感。不過終於還是收了下來,表示將來要做佛事,為白寡婦祈冥福。

「這都用不著的!老梁,我只託你一件事,你能夠替我當心,我就安心了。」

「是的!請妳吩咐。」

「寶山很聽你的話。請你告訴他:既然改邪歸正,有了收緣結果,無論如何要在正路上巴結,奉公守法,安安穩穩過一世。」白寡婦加強了語氣說,「我從來不說要人報答的話;現在只破一個例,如果寶山說要報答我,他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