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、御史攪局

那知就在這件事好轉,一切順利之際,晴天一個霹靂,來個聲名狼藉的御史梁為錄,將劉文蘭狠狠參了一本;軍機處承旨發了一道廷寄到湖北:「有人奏:江寧營務處總辦劉文蘭,承辦剿洗鹽梟一案,得賄縱放。此案情節重大,著張之洞遴派要員澈查具奏,毋稍徇隱。原摺著抄發張之洞閱看。」

幸虧有個軍機叫連文沖,很得過劉坤一的好處;當即打了個密電到江寧,透露了原參的內容。說是劉文蘭奉到劉坤一的命令,指派督員李振標設計誘捕「為害揚屬,歷有年所」的鹽梟白寡婦、徐老虎;李振標已經得手,但劉文蘭「受賄數萬金」密飭李振標縱放徐老虎,只將白寡婦護送到南京,發交地方看管,並不移送臬司訊辦。

目前,劉文蘭正在籌畫,為白寡婦、徐老虎脫罪,暫以招撫為名,藉此可為白寡婦說好話,得從末減。

最厲害的一著是,連吳二浪子進京,為白寡婦去活動這一節,亦敘在參摺之內。雖未指名道姓,但說有「揚籍刑曹,亦受關說;已允俟江寧詳文到部,力為開脫。」這一來,刑部所有揚州籍的司官為了避嫌疑,都不能再管這件案子了!

「完了,完了!」孫五太爺接到消息,氣急敗壞地跳腳,「白五嫂一條性命保不住了!」

其時沉二太爺已回揚州,三老將李振標邀來商議,都認為事態嚴重。白寡婦固然性命難保,徐老虎怕亦難脫身事外;如果認真查辦,牽連甚廣,逼出事故來,於公於私都是不了之局。所以決定仍請沉二太爺到江寧去走一趟,探明兩江總督衙門作何處置,再作道理。

當然,李振標是一定要去的;結伴到了江寧,沉二太爺住在陳本福家,李振標直接去看劉文蘭,當天晚上,就陪了他到陳家來相會。

「為山九仞,功虧一簣!」劉文蘭苦笑道:「沉老,我心裡很難過;以你老在江湖上的聲望,居然說是白來了兩趟,這件事太窩囊了!」

「不,不!」沉二太爺心裡卻是這樣的感慨,不過表面上非常豁達,「怎麼說是白來了兩趟?一點都不是,第一、跟我們陳大哥、老弟兄多年不見,能有機會碰面太痛快了;第二,結交了仲翁你這麼一位好朋友,也是件快事!」

「多謝沉老抬舉;越為教我慚愧,效勞不週!」

「言重,言重!」沉二太爺問道:「如今這一案是怎麼應付呀?」

「湖北張香帥,已經有電報來了,派了一位候補道來查;此人很嚕囌,不過,我們這面問心無愧,不要緊!」

「峴公的意思怎麼樣?」陳本福問道,「你請示過沒有?」

「請示過了。」劉文蘭答說,「招撫一事,仍舊照常辦理;不過,白寡婦——。」

他沒有說下去;但大家都能意會,「其實,」陳本福強作安慰之語,「這件事在白寡婦求仁得仁,本就是照原來的約定辦,似乎亦沒有什麼可遺憾的!」

「沉老,」劉文蘭的臉色突然變得嚴肅了,「有件事,我要求你老格外費心;徐寶山這面千萬不可以輕舉妄動;不然,事情就要弄得糟不可言了!」

「是的。」沉二太爺說,「這一層,我們也想到了;自會勸他。」

「總辦!」一直不曾開口的李振標,突然問道:「這件參案是怎麼來的?總辦可曾去摸過底細?」

劉文蘭已經仔細研究過,照參劾的內容來看,完全是針對他而來的;不言可知,是他的冤家在搗鬼。不過是那個冤家卻還不知;因為這幾年他在江寧官場中很紅,總辦營務處的權大,得罪的人很多,需要慢慢查訪。

這話自以不說為宜;一說出來,會讓人感到白寡婦是受了他的連累。所以劉文蘭只答一句:「我正在查。」

「無鬼不死人!」沉二太爺說:「當然是有人從中搗亂,不然不會知道那麼多內幕。不過眼前先不必管這一層,頂要緊的是將公事鋪排好。」

正談到要緊的地方,陳家的下人來報,總督衙門派專差來找劉文蘭。這當然是有重要公事等他去談;劉文蘭不敢怠忽,不過臨走時留下話,等他見過總督,立即再趕回來,還有許多事要好好商量。

這裡沉二太爺、李振標與陳家父子,也有許多要避開劉文蘭才能談的話;重心集中在這件參案到底因何而起?要瞭解了這一點,才可以知道有無指使之人;如果有,是誰指使,大致亦有線索可尋。

「最好能找到摺底來看一看,就容易明白了。」陳本福說,「看樣子,那位都老爺對內幕相當熟悉。」

「這就不用說,一定是江南官場,有人搗亂。」沉二太爺說,「我疑心是有人跟劉仲芝過不去。」

「我也這麼在想,」李振標說,「劉仲芝得罪的人很多;妒忌他的人也不少。」

「這件事,我想,能不能請陳大哥跟他談一談?」沉二太爺說,「因為這一次事出突然,將來還會有什麼麻煩,實在難說;能夠摸清底細,自己知道事情要壞,會壞到怎樣一個地步?有了把握,才不會亂了腳步。」

陳本福雖然息隱多年,早年帶水師時,在江湖上的閱歷很深;深知像這樣的案子,可大可小。因為這件案子雖不算太複雜,但案中人的身份,龍蛇混雜,無所不有。只怕有人藉此耍了恩怨,推波助瀾,節外生枝,一波未平,一波另起。以揚州三老的身份,如果有這樣的情形發生,決不能脫身事外。自己既然跟沉二太爺是至交,跟劉文蘭又有上一輩的交情,從那方面來說,都不能坐視,因而慨然答說:「好的!我一定把它弄個清楚。」

劉文蘭言而有信,雖然時候已過午夜,他還是趕了回來。事實上他亦不能不再回陳家,因為劉坤一所作的決定,必須立刻告訴沉二太爺。

「劉大帥叫了我去說:這一案要越快了結越好。因為,第一,等湖北派來查案的委員一到,案子已經定奪,不但公事上有了交代,私底下亦容易說話;第二,像這種案子,必定有人趁火打劫,早早了結,便無可乘之機!」

「一點不錯!峴帥到底經得起事多。」陳本福不待劉文蘭說完,便搶著介面,「尤其是第二點,說實話,你們兩位老弟或許想不到,我跟我們沉二哥是很清楚的。」

所謂「兩位老弟」是指劉文蘭跟李振標;他們兩人確是不明白,陳本福所說的「想不到」之事是什麼?

「為啥要結得快?是怕有人『趁火打劫』,譬如說:李老弟你,難免有一兩個不大對勁的人;或者你當你緝私營統領,氣不過想跟你搗亂,看這件案子一出來,可以把你拖在裏頭,當然會想盡辦法把案子擴大。所以要結得快,才不會另外出毛病。這就是峴帥所說的讓人沒有『可乘之機。』」陳本福看著沉二太爺問道:「沉二哥,你覺得我這話怎麼樣?」

「是的!」沉二太爺深深點頭,「再譬如先前芝翁說過,湖北派來查案的,人很嚕囌;也許他在這裡有什麼不大對勁的人,恰好亦跟案子有關,說不定也會公報私仇,要想法子把那個人拖在裡面,這不就麻煩?」

「是,是!」劉文蘭深深點頭,「兩位老前輩看得再透澈不過。如今我們就要研究,怎麼樣能把案子結得快?我是說,招撫這件事。」

「芝翁,白五嫂呢?」沉二太爺問說。

「這——,」劉文蘭黯然答說,「當然保不住了。」

「那麼,是不是先要報部?等公事回來再說?」

「不是!正式問過一堂,判了罪,立刻動手。」

沉二太爺與李振標都覺得心頭一震!所謂「動手」,當然是處死。「這麼快!」李振標不自覺地說道:「真有點教人措手不及。」

「這也是不得已!不但是為了公事上有交代,對白五嫂跟徐寶山也有很大的好處。」

「喔!」沉二太爺說:「這倒要請教!」

「照會事上說,湖北來的委員,是代表張香帥;而張香帥是奉旨查辦,所以這個委員的權很大,案中有關一切,無論間接、直接都可以查。兩位倒想,倘或那委員把白五嫂提堂,不說別的,罪衣罪裙,拋頭露面,白五嫂先就委屈了!」

「啊,啊!」沉二太爺完全領會了,「少不得還要上刑罰!萬一白五嫂熬不住刑,招出點啥來,不但她一生爭強好勝,苦苦修來的一點名聲,付之流水;寶山一定也脫不得干係了!」

「是!怕的就是這一點。」

「既然這麼說,事情還真是要快!」陳本福是懂公事的,提醒劉文蘭:「倘或張香帥來個電報,說奉旨委員來查,人犯妥為看管,不要擅作處置。那一來又麻煩了!」

「是的!」劉文蘭答說:「劉大帥也正是這個意思!」

「那麼,看樣子就在這兩三天了?」

「是的!所以我要告訴沉老,預備明天過堂,判了絞立決;最後就『請王命』動手。」

「後天!」沉二太爺大吃一驚。

在沉二太爺看,劉文蘭這樣急著要把案子結束,未免一廂情願;不由得想說幾句重話。

當然,重是意思重,措詞仍舊謙和客氣。

「芝翁,」他說,「如果一定要急著處決白五嫂;恐怕招撫這件事就很難了。請你還要想一想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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