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、「老虎」非貓~2

從李太太走了以後,白寡婦就沒有再出去,主要的是,她自己覺得心境不寧;對自己在此時應該持何態度,並無把握,怕言語神色之間不謹慎,會洩漏機密。

其次,她也確有一個人靜下來細想一想的必要。李振標的那句話,分量很重;自己心裡應該有個好好的準備,案是投了,做得不夠漂亮,拖泥帶水惹出許多意外枝節來,那就變成一著錯整盤輸!

她也聽人說過,官有幾等幾樣的官,有些官講信義,有擔當;有些官花樣百出,不過萬變不離其宗的是一個「錢」字;有些官極能幹,但也極厲害,到什麼地步說什麼話,而且變臉極快,笑容一斂,馬上六親不認。白寡婦在想,遇到第一種官,當然最好;第二種也不怕,反正「火到豬頭爛,錢到公事辦。」就怕遇見最後一種官,到時候身不由己,卻不可不慮。

當然,李振標的誠意是絕對可信的;再有「三老」,特別孫五太爺「擺肩胛」,李振標更不敢起什麼「洋盤心思」。可是,兩江總督這個衙門到底太大了;倘或劉坤一連李振標都不理,一個入網要第二個,株連不已,那時候能有什麼「一物降一物」的好法子去應付?

這話似乎應該跟孫五太爺說明白。白寡婦在想,要讓孫五太爺明白的是,遇到那種情形,不是要他想法子去跟總督衙門打交道;而是要他諒解「人急懸樑,狗急跳牆」;倘或這次投案是個騙局,牽連株求,案子不了,那就只好走到那裏算那裏了。

打定了這個主意,她的心境變過了;就彷彿早幾年親自帶去「販砂子」那樣,充滿了躍躍欲試的意欲,不自覺地從梳妝台抽斗裏取出一枝手槍來,檢查子彈。

但是,等那枝閃閃發藍光的手槍拿到手裏,她忍不住感慨;第一次玩槍,死去的丈夫就勸道,說是女人家何必拿刀動槍?當時只是為了好玩,也是為了好強;別的女人看了怕的東西,自己就像捏一把廚刀那樣不在乎。說起來是件令人驚奇的事。如果當初聽白殿魁的勸,又何致於會有今天的下場?

正這樣回首前塵,感觸多端之時,徐老虎走了進來;一眼看到手槍,便是一楞,再看到她臉上,更是一驚。

「巧珠!」他問,「你拿槍做啥?」

說著,一個箭步躥了過來;手先身到,左掌已按在那枝槍上,倒把白寡婦嚇了一大跳。

「你當我要做啥?」她懂了他的意思了,「我是在想,萬一報了案,做官的說話不算話,事情不了,我們也該有個打算。」

「原來是這樣子!」徐老虎倒覺得自己魯莽了,鬆開手說,「你的話,一點不錯,我也是這麼想。巧珠,我想,過了孫家的喜事,我們兩個,約了李老三,再到孫五太爺那裏,仔仔細細談一談。你看好不好?」

「談是要談,不必約李老三。」白寡婦說,「俗語道是先禮後兵;大家客客氣氣最好,不然我們自己也要有個預備。明天你關照他們,哄弟兄們槍擦擦、船修修,人也不要走遠了,有啥風吹草動,馬上就能動手才好!」

這一點,徐老虎亦曾想到過,而且也有了安排;他是決心不再讓白寡婦去涉任何危險,所以此事託了董金標。如今聽她提到,便將自己的意思說了出來。

「我跟老董說清楚了,如果李老三那面有信用,大家照往常做生意,不過,一定不能闖禍傷人;倘或不守信用,得寸進尺,那時候就不必客氣了。不過,動手以前,我關照過他,無論如何要先把你送到平安的地方。」

「這——,」白寡婦問說,「你怎麼沒有跟我談過?」

「就是剛剛吃酒的時候才談好的。」

「喔,如果是那樣子的話,你要把我送到啥地方?」

「我想,還是上海比較好。第一、有租界,做官不敢惹洋人;第二、巡捕房裏的人,可以照應你。」

白寡婦點點頭,不再多問;要問的是:「如果人家得寸進尺,不饒不依,一定要追案到底,你打算讓董金標怎麼樣動手?」

「讓老董自己看情形。」徐老虎說,「動了手,總不會有好事情!」

說著,徐老虎的臉色變了。他本來生得長大白皙,而此時臉上白得連血色都看不見了,目露兇光,那種獰厲之氣,很容易會使人想起他的外號。

白寡婦暗暗心驚,但終於保持著平靜的語氣問:「總不能亂來一氣吧?」

「冤有頭,債有主,怎麼會亂來?」徐老虎說,「老董的意思,如果是那樣子的話,當然要跟緝私營拚一拚。」

「不!不!」白寡婦很鄭重地說,「寶山,你的想法錯了!倘或事情起變化,一定是李老三也上了上面的當,你不可錯怪他。再者,頂要緊的是,不可以真的動手;真動上了手,這台戲就唱不成了。」

「怎麼?」徐老虎搖搖頭,「你的話,我不懂!」

「我說給你聽,你就懂了!一句話,『雷聲大,雨點小』,只要嚇嚇他們就夠了。」

「『他們?』指的是那些人?」

「總督衙門的那些人。」白寡婦慢條廝理地說,「譬如,你投了案,他們還要往下追;我這裡就叫老董把弟兄找齊,擺出要拚命的樣子。地方上當然會著慌;那時候李老三跟孫五太爺就有文章好做了,勸上頭得饒人處且饒人,逼急了一場亂搞,事情鬧得京裏知道了,就是總督也吃不消。要這樣子做法,才有用處。」

徐老虎恍然大悟;由衷地佩服,「好!」他說,「巧珠,我明天關照老董,我今天說過的話不算。」

這話令人費解,白寡婦要求:「說清楚點!」

「我原來跟他說,動手之前,先把你送到平安的地方,這可以不必了。真的到了那種地步,照你的辦法,聽你的調度。」

白寡婦對於他這一表示,非常滿意。徐老虎已充分了解她的辦法,而且是出自衷心的贊成;既然如此,事情在他手裏,一定也是照此步驟去做,不會鬧成不可收拾的局面。

話雖如此,她仍覺得有句話該關照,「孫五太爺輩份高,為人熱心,又是『舵把子』;如今結了親,情分更加不同。將來,」她說:「凡事你不妨多問問他!」

最後一句話露了馬腳,徐老虎一時弄不明白,她怎麼會用個「你」字?而就在發楞之際,驚出一身冷汗的白寡婦發覺自己無意中露出了真相;幸好還來得及補救。

「我是說,將來孫五太爺總要到南京去探監;以他的身份,一定是請到裏頭,該你們好好兒談。你不妨請教請教他,口供可以鬆的地方鬆,該咬緊的地方一定要咬緊,聽孫五太爺的指點不會有錯。」,

原來是這麼解釋!徐老虎深深點頭:「這我懂!」

※※※

九月初八晚上,孫五太爺在家請客。男客兩桌、女客一桌!名義上是為了金妹在娘家過最後一個生日,而正日——第二天重陽,是傳紅的日子,所以提前一天吃生日酒,帶點「暖壽」的意味。其實,是孫五太爺專為請徐老虎與白寡婦。

他這個舉動有兩層用意,第一是結成親戚,理當設宴會親;其次,卻是主要的目的為徐老虎打招呼。

因此,所請的客,除了朱三、沉二兩老以外,都是幫裏有面子的人物。沉二太爺是知道他的用意的;所以入席之初,首先說道,「今天是孫家會親,我們都是陪客;應該請寶山首座。」

「沒有這個道理!」徐寶山連連拱手,「自然是兩位老太爺首座!」

「寶山,」朱三太爺是直性子,話說得很露骨,「孫家姑爺是白五嫂的表弟;也算是你的表弟,既然會親,當然是你坐上位。」

「要坐也要你老人家坐。」徐老虎堅持不允;轉臉向孫五太爺說道:「五叔,你老人家如果容我舒舒服服吃一頓。就不要作弄我!」

「好吧,」孫五太爺說,「那就請你坐第二位。」

於是東面一席,朱三太爺首坐,徐老虎居次;西面一席是沉二太爺首座。孫五太爺在東面一席作主人。

坐定之後,朱三太爺問道:「老五,有個客,你倒沒有請?」

孫五太爺知道他是指誰?「你是說李老三?」他坦率答說,「帖子我下了的;不過帶過去一句話,他可以不到!」

這天的場合猶如關起門來「敘家常」,發帖給李振標是當他自己人;帶過那句話去,是體諒當官的身份。徐老虎覺得孫五太爺在這種過節上,相當周到,確是夠資格當「舵把子」。心裡佩服孫五太爺;也佩服白寡婦,她看人不錯,凡事真該多多請教這位「舵把子」。

酒過三巡,做主人的開口了;卻不提愛女,只談徐老虎,「『鐵樹不開花,安青不分家』」,他用幫中這句老話作開場白,手指著徐老虎說:「寶山有點事擺不開,大家都要拉他一把!」

說著,手中的酒杯已舉了起來,這表示替徐老虎打招呼,願意幫他忙的,都得乾這杯酒。沉二太爺先響應,「『光棍犯法,自綁自殺』,寶山這趟做得很漂亮!」他舉杯說道:「我要敬一敬!」

「該我來敬!」門外忽然有人答話;人隨聲現,滿座驚奇,竟是李振標。

「振標,」做主人的孫五太爺,急忙起身:「我沒有想到你會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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