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、「老虎」非貓~1

回到席間,坐定下來,少不得還有幾句閒談;等大家放下筷子,沉默下來,孫五太爺咳嗽一聲,開口說道:「白五嫂,你的意思,昨天我們三個跟振標說過了。振標也是公事在身,由不得自己做主,這一層,你要體諒他!」

「是的。」

「振標的意思,只要公事上能交代得過去,無有不可。你們看看,是你們自己先談呢,還是擺在檯面上,一起來談?」

此言一出,白寡婦立刻換了一副表情,雙眉微蹙,目光收攏,三分憂愁,三分傷心,三分委屈,外加一分怨恨,併作十分無奈,低聲說道:「寶山曉得了!」

「曉得什麼?」孫五太爺急急問說。

「三位老人家昨天跟李三哥商量好的事!」

「咦!」孫五太爺不自覺地轉臉去望沉二太爺。

沉二爺本就一驚,因為昨日之會,由他的徒弟真一安排,如說徐老虎已有所聞,當然是在清都宮走漏的消息;此刻孫五太爺那種彷彿在質問「怎麼回事」的眼光看過來,臉上就更加掛不住了!

「豈有此理!」他神色嚴重地說,「五哥,請你派個人到清都宮去一趟——。」

他話還不曾完;朱三太爺已連連搖手,「不,不!」他插進來說,「不要冤枉人家!是我告訴寶山的。」

沉、孫二人相顧錯愕,白寡婦當然亦要裝得吃驚似地,只有李振標聲色不動,靜靜地注視著。

「你們不要罵我半吊子,說好了的事情,無緣無故又翻掉。『人人要臉,樹樹要皮』;寶山綽號『徐老虎』,如果這種關節上頭,要讓白五嫂去出頭,他這隻老虎就變成了『煨灶貓』了!」

話當然有道理;孫五太爺暗暗心喜,白寡婦可以無事了!不過,表面上不能不埋怨幾句:「三哥,既然這樣,你昨天在清都宮怎麼不說?要說了,今天可以把寶山約來;當著振標在這裡,說說清楚。如今又多費一番手腳。」

「怪不得。」李振標開口了,「寶山託人約我,說要請我吃飯;想來一定就是談這件事。」

「當然,那是一定的。」孫五太爺轉臉問白寡婦,「寶山跟你怎麼說?」

「他教我不要管。」白寡婦仍舊是委屈的聲音與表情,「他說是他的事!」

「好!」孫五太爺向朱三太爺翹一翹大拇指,「寶山有種!」

朱三太爺面有得色;不過馬上就收斂了,「振標,」他問,「你怎麼說?」

「如果是寶山肯出來挺,公事上當然更加好看了。」

「是的。我只問你一句話,寶山出來,就跟白五嫂出來一樣,是不是?」

這所謂「一樣」是條件一樣;李振標斬釘截鐵地說:「當然!」

「那好!」朱三太爺說,「老五,我們可以不管了;讓他們自己去擺平。」

孫五太爺若有所思地未作表示;沉二太爺卻把他心裡的話說了出來:「三哥,不管似乎不行。寶山跟著振標去了,留下他一幫弟兄交給白五嫂;這件事我們不管就變成『小刁碼子』了。」

見死不救,袖手旁觀,謂之「小刁碼子」。這話雖重了些,但很顯然的,並非指責朱三太爺。

因為這是要幫白寡婦的忙,也就等於幫徐老虎的忙;對與徐老虎關係較近的朱三太爺來說,當然也是好意,不致於引起誤會。

「老二的話不錯的。」孫五太爺也說:「三哥,這件事不能不管。」

朱三太爺想到他的處境;如果徐老虎一投案,白寡婦無法約束部下,流為狗盜鼠竊,則以他江都、甘泉兩縣總捕頭的身分,就會大傷腦筋。所以關切此事,是無怪其然的。

於是他說:「管當然要管。不過現在亦無從談起;白五嫂回去跟寶山好好商量一下子。到底是你們自己的家務!」

「是的!」白寡婦說,「將來總還要求李三哥高抬貴手,放大家一條生路。」

「這一定會的。」孫五太爺趁勢又拿話套住李振標,「『光棍只打九九,不打加一。』振標做官做府,大仁大義的人,五嫂妳放心好了!」

「五叔,」李振標不安地笑道,「你老人家怎麼也送個炭簍子給我戴?事情大致說停當了,寶山跟我來談,也是一樣的。不過,今天有句話,我要當著三位老人家交代,請五嫂跟寶山說明白,『光棍劈竹不傷筍』,凡事要留餘地。」

這意思是說,販私鹽亦須有個分寸,不要逼得緝私營不能不動手。白寡婦明得其意,深深點頭;表示接受。

談到這裡,也算是有了結果。孫五太爺覺得金妹的親事,可以提出來了;當下先提壺替朱、沉二人斟滿了酒,舉杯說道:「我有樁事情要拜託!」說罷,先乾示敬。

「等我想想!」沉二太爺乾了酒說,「天氣冷了,五哥要捨棉衣,發米票;有兩本緣簿要交過來。是不是?」

「這件事,當然也逃不了要麻煩兩位的。不過,今天是另有私事。」孫五太爺略有忸怩地:「我請五嫂替我說!」

「咦!」朱三太爺笑道,「老五,你有啥事情怕難為情,要請白五嫂替你說?是不是,老來還要走一步桃花運?」

「不是,不是!」白寡婦忍著笑說,「三太爺,你老人家誤會了。五太爺要請大家吃喜酒倒是真的;不過不是他老人家納寵,是吃我們金妹妹的喜酒。」

這一說,朱、沉二人不約而同地笑道:「好啊!那一家。」

「是我表弟,以前在刑房幫忙的趙仲華。」

「是不是小趙?」沉二太爺問。

「對了!大家都叫他小趙。」

「好!」沉二太爺脫口稱讚,「這個小夥子人漂亮,有出息。我們不知道是白五嫂妳的表弟!想來是妳做的媒?」

「不是!」白寡婦答說,「是五太爺自己看中的。」

「老眼不花!」沉二太爺笑著道賀:「五哥,恭喜恭喜!」

孫五太爺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,說不出話,仍是由白寡婦代言:「五太爺的意思,想請三太爺、二太爺做男女兩家的大媒。不知道兩位老人家怎麼說?」

「那有什麼好說的?做現成媒人,是天下最便宜不過的事。」朱三太爺問道,「我算是男家的?」

「是!」白寡婦說,「照規矩,該我來求你老人家。」

「這都無所謂。」沉二太爺說,「小趙,我人是沒見過;不過聽人說過,刑房有個小趙,是很漂亮的腳色,不知道相過親沒有?」

「相過了。真正是前世的姻緣。」

「這樣說,金妹也中意了!」沉二太爺插進來說:「五哥就是金妹這一顆掌上明珠;小趙這個半子,跟人家的女婿又不同。白五嫂,不知道你表弟家還有什麼人?」

一聽這話,白寡婦就懂了他的用意;以「三老」的身份,說出話來,一句就是一句,有理無理,不好駁回,所以她不等他說出口,先消解了它,「我本來想,我表弟就是一個人,不妨入贅到府上。是五太爺大仁大義,不肯貶低女婿的身分;所以實際上當兒子一樣,名分上我表弟還是姓趙!」

這是白寡婦立言得體,明明趙仲華不肯做贅婿,卻說是孫五太爺行事正派。沉二太爺原有的一番好意,亦就不必談起;想一想說道:「我是女家的媒人,應該做一件事。這件事一句話可以說停當;然而倒是大事!」

「你說!老二,我聽你的就是。」

「我看金妹是宜男之相,將來一定多子多孫。男孩子,頭一個當然姓趙;第二個應該過繼過來改姓,是五哥的孫子。」

「應該,應該!」白寡婦立即介面;又向孫五太爺徵詢意見:「你老人家看,這樣子好不好?」

「好的!」孫五太爺重重點頭。

「我再補一句,」朱三太爺說,「如果金妹將來只生一個兒子,兼挑兩家;倘或小趙又娶了小,生了兒子,金妹生的,就過繼到孫家。你們看,我這個辦法公平不公平?」

因為他有此一問,白寡婦少不得細想一想,發覺其中大有深意。倘或金妹將來只生一子,而夫婦感情不變,則趙仲華為了嫡出長子不致於成為孫家的後嗣,必然不肯納妾。在金妹那方面,或許為了能讓自己的兒子姓孫,會勸丈夫納妾生子。總之,趙仲華想娶偏房,便可能失去嫡長子,而金妹能容忍丈夫別立側室,亦非全無好處。

這不但是公平,而且亦是想到若干年以後,他們夫婦之間,可能會有這樣一種情形出現而預謀補救之道。照此看來,朱三太爺著實有算計。白寡婦一直覺得三老之中,這位船戶出身的朱三太爺,想到就說,胸無邱壑;現在才知道自己是看錯了!

※※※

這一夜,徐老虎回來得很晚,白寡婦則因前一晚失眠,白天在孫家又相當勞累,所以睡得很沉,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?第二天起身問起,據打雜的說,他為徐老虎開門,是清晨兩點。

白寡婦靈機一動,急忙又回臥房探視,徐老虎在她套房中的一張洋式小鐵床上睡得正酣。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;白寡婦連頭都顧不得梳,拿塊青絹包一包,就是隨身衣服,挽個菜籃;臨出門時關照蓮子:「大爺起來,你告訴他,我買菜去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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