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、莫非「洗剿」

因此,這天晚上,梁禿子到秦典林的客棧去坐等;直到午夜時分,方始見著面。

「對不起,對不起!這幾天實在很忙。」秦典林沮喪的說,「事情不成功!」

「怎麼呢?」

「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!」秦典林的神氣非常為難。「總而言之,李統領有李統領的苦衷,真正一言難盡。」

秦典林覺得這件事非常窩囊,對於白寡婦毫無幫助,而且還不能跟梁禿子說真話。他唯有替李振標解釋,活動調差一事,在兩江總督劉坤一那關,定然通不過;甚至還說不出口。至於江湖義氣的話,一時也談不上了。

這種說法,實際上已等於說了一部分真話;梁禿子的心冰涼!愁眉苦臉地看了他半天,方始問出一句話來:「是不是要她的性命?」

此言一出,秦典林亦為之變色;臉上痛苦不堪。梁禿子知道,情況比光要白寡婦的命,還要嚴重?

「莫非是洗剿?」

所謂「洗剿」,是比「格殺不論」還要厲害的一種肅清土匪的手段;「那倒不至於!」秦典林搖搖頭。

「這樣說,起碼是兩條命?」

秦典林先不答;然後擺出一種絕望的神態,「我索性跟你實說了吧!事情總歸弄得一塌糊塗,我兩面不能做人了!」他說,「一共是借六個人頭!」

不用說,白寡婦、徐老虎、四大金標是在必誅之列。瞭解了真相,梁禿子反倒沉著了;定定神想起有句話不解,「秦先生,」他問,「怎麼叫兩面做人?」

「消息傳出去,白寡婦他們不想保命?也許先發制人,也許遠走高飛,李統領會弄得一塌糊塗,你想想,我怎麼還能做人。」

梁禿子的腦筋很清楚,略想一想,隨即非常鄭重地說:「秦先生,你這話不會從我嘴裡漏出去一個字。因為我就明白告訴了我們女東家,對她也沒有什麼好處。那六個人頭,雖不是鐵鑄銅澆,要借也不大容易;如果李統領辦不下來,是他自己的事。我不會害秦先生做不來人。」

這對秦典林是一種安慰;同時反覺得話倒好說了。「梁二哥,」他說,「照我看,你、我、李統領都是一樣的想法,只要公事交代得過,而又能救白寡婦他們,什麼法子都願意用。」

「那麼,秦先生,你說有什麼法子?」

「我不知道!」秦典林搖搖頭道,「這兩天,我跟李統領一直在談;我自己也一直在想。就是沒有好法子。」

「法子一定有,只是好不好而已。」梁禿子又說,「不過有一點,想來李統領也知道,他的公事,能交代得過,已算上上大吉;要想辦得漂亮,是決不會有的事。」

「我也是這麼想。」秦典林突然警覺,「我不能再多說了!」接著,浮現了異常歉疚的神情,「梁二弟,效勞不週;我心裡很難過。」

「那也沒有什麼,都是為朋友。治一經,損一經,倒不如聽其自然的好。」

就在這時候,門外有人在喊:「秦老爺,有信!」

這是李振標送來的,秦典林看完,隨手遞了給梁禿子;隨即招呼他的跟班準備出門。梁禿子看信上,除了上下稱呼以外,只得一行字:「佇候大駕,請即駕臨。」

「那,」梁禿子意興闌珊地站了起來,「我走了。」

「慢慢!梁二哥,我還要跟你說兩句話。」

話與白寡婦無關,但由白寡婦的事所引起;秦典林說得很含蓄,不過意思亦容易明白,白寡婦的局面,看來維持不下去了,梁禿子應該有個打算。

「如今言之過早!」梁禿子說,「到混不下去的時候再說。」

「凡事未雨綢繆為妙。梁二哥,我是為你!你的事,我無論如何要想辦怯。」

這表示梁禿子如果想離開通裕鹽棧,秦典林可以替他另外設法找個棲身之地。這自是好意,但梁禿子不願考慮。

「鹽棧是有部照的,兩江總督亦未見得能封它的門;大不了不賣私鹽就是。」梁禿子停了一下又說:「何況,人家在患難時候,我不但不幫忙,而且腳底上抹油,自己想想也太不夠味道了。」

話說得很有骨氣;但似乎略有負氣的意味。秦典林答說:「不是我不幫忙,是幫不上忙。」

這是為他自己解釋,梁禿子當然聽得出來,點點頭說:「我知道你幫不上忙;不過,只是這件事幫不上忙——。」

「對!」秦典林大聲搶著說:「如果另外有事能夠幫忙,我一定盡我的力量。」

有這句話,也算一分收穫;梁禿子心裡比較好過了些。但是,難題仍在!

應該怎麼回報白寡婦呢?他安步當車地走回鹽棧,一路上只在思索這個難題。自己答應過秦典林,決不透露公事上的機密;可是「見死不救」,於心何安,而在白寡婦問起時,又何能沒有一句話的交代。

經過徹夜的盤算,勉強決定了一個辦法。一早起來,將趙仲華約出去吃茶;告訴他說:「昨天我去看過老秦了,事情不大妙!」

「怎麼不妙?」

「老秦確確實實幫了忙,他對我們女東家佩服,一點不假。不過,他幫不上忙!照他說起來,事情確實有難處。」

「那就算了!另想辦法。」

「是的,要另想辦法。」梁禿子發現趙仲華對這件事,還不瞭解其中的嚴重,便提醒他說:「要好好想法子,而且要快!」

趙仲華聽這口氣,自然詫異,「怎麼?」他問:「事情是不是很麻煩!」

「是的。」梁禿子覺得還應該說一句話,想了又說:「是意想不到的麻煩!」

趙仲華愕然,追下去問:「是怎麼一回事?」

「那就不知道了」梁禿子說:「你只這樣子告訴白太太好了。」

「好!」趙仲華既已經瞭解事態嚴重,便不肯耽擱,起身說道:「我現在就去。」

※※※

徐老虎是這天一大早回揚州的。洗了臉,喝茶吃點心;將此行的結果細細說與白寡婦。

「事情是有的。」他說:「不過私娃子並沒有生下來,是打掉的———。」

「打掉的?」白寡婦問:「既然打掉了,為何在上海住許多日子?」

「你不要心急,聽我告訴你。」

原來金妹由義興源洋廣雜貨店二老闆夫婦陪著,到了上海就住在義興源的聯號。那裏的老闆,認識好些外國醫生,好不容易說服了其中的一個,願為金妹動手術墮胎;誰知金妹反而不願。

「她不是不願意打掉;是不願意男醫生替她做這件事。這男醫生又是外國人,她更加不肯。結果只好找了個穩婆,用土法打胎;那知道出了毛病,流血不止——。」

「唷!」白寡婦又插嘴了,「弄成血崩就不得了。以後呢?」

「以後還是請外國醫生,打了一針才止的血。不過人已經吃虧了,面黃肌瘦,乾血癆的樣子。你想,何老二著不著急?」

「當然要著急!這對孫五太爺怎麼交代?」

「還不單是不好交代,更怕孫五太爺追究起來,醜事瞞不住。所以,抱定宗旨,無論如何要把金妹養得復原了再回來。」

「怪不得從去年秋天一直住到今年春天。」白寡婦問說,「那麼,是那個替她下的種呢?」

徐老虎不答她的話,反問一句:「你記不記得去年臘月十八下大雪,我們的船在十二圩江面上撈到一具浮屍?」

「記得!有人認出屍首,說是何老大的徒弟羅小毛;有人又說不是,後來由同善堂去埋掉的。」白寡婦說到這裡,突然想到,「莫非就是羅小毛『經手』?」

「就是他!」徐老虎說,「羅小毛我也見過,那怕屍首發脹,臉盤子總看得出來的;當時何大裝糊塗,不肯出面收屍,我就疑心其中有花樣。那知道果不其然。」

顯然的,羅小毛是死在「家法」上。「十大幫規」第四條「不準奸盜淫邪」,從洪楊以來,本已不大注重;但對自己人有此惡行,還是很認真的。尤其是羅小毛對金妹來說,乃是晚輩;勾搭師姑,等於以下犯上,違背十大幫規的第一條「不準欺師滅祖」;自然是「死罪」,按幫規處治,是縛在鐵錨上,用火燒死。同時讓他落個全屍,還算是從輕處治。

正談到這裡,趙仲華來訪。徐老虎還不知道在他離開揚州的這幾天,有白寡婦託梁禿子約了秦典林來見面這回事,所以趙仲華的臉色有異,不易察覺;而白寡婦心裡明白,他必是有重要消息帶來。不過,他既不說,自己亦不便當著徐老虎問;趁他們在談上海的見聞時,回到臥房裏將床鋪好,準備讓旅途勞頓的徐老虎,好補睡一覺。

「船上沒有睡好,我看你去息一息吧!」白寡婦向徐老虎使個眼色。

「好的!」徐老虎會意了;向趙仲華歉意地說,「你坐一會,我不能陪你了。」

「儘管請,儘管請!」

於是徐老虎向裏走去;卻又回身看看白寡婦說:「你來看看,上海帶來的東西,分一點給小趙用!」

實際上是把她調進去有話說,白寡婦自然也能會意。不過,上海帶來的洋貨,諸如香肥皂、花露水、毛巾之類,在內地看來,都是珍品;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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