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、清幫「家規」

原來董金標頗為不滿徐老虎的獨斷獨行。若說處置適宜,也還罷了;偏偏又是情理上說不過去的做法。所以想了一夜,決定來跟白寡婦打交道;預備「摔紗帽」,不想再管鹽關。

如今聽白寡婦這麼說,對徐老虎的感想自然改變了,原來的主意也打消了;臉上亦不再像剛來時繃得那麼緊,略想一想答說:「我們無所謂。自己兄弟,就為難也要頂下去;不過,書手老楊做得好好地,無緣無故拿他換掉,也說不過去。我本想跟嫂子來商量,怎麼樣能對老楊有個交代?現在徐老大『收回成命』,也就不必再去談它了。」

白寡婦點點頭又說:「老大還關照,如今是為難的時候,全靠大家格外費心;等避過一陣風頭再說。老董,鹽關上最容易出事,你大意不得。」

董金標本來是想「摔紗帽」來的,當然不會再想到鹽關上應該如何戒備。如今聽白寡婦這麼說,一時無從回答;想了一會,慨然答道:「今天我就下去!這幾天我自己釘在十二圩好了。」

「那再好不過。」白寡婦說:「老董,你要記住,凡事要忍!」

董金標將這個「忍」字,在心裡又唸了幾遍;讓它生了根——鹽關上一向霸道慣了的,不管是緝私的兵丁,還是私鹽販子;到了那裏就只能聽鹽關的擺佈。如今李振標復起,彼此另有過節,不是銅錢子所能擺得平的;那就只好委屈自己,凡事忍耐,以不惹事生非為第一緊要之事。

「我懂,我懂,嫂子,你放心好了。不過,」董金標話風一轉,提高了聲音,「忍也只能忍得一時,姓李的那裏,總要想個法子『叫開』才好!」

「本來就是這麼在做。現在是在孫五太爺身上下工夫,請他老人家出面,我想,應該有點用處的。」

「當然有用處。不過,也要快!我聽張作梅說,李振標昨天晚上已經回來了。」

「昨天晚上回來了!」白寡婦在想:自己應該有何行動?

若說有所行動,自然是對將上任的新官,表示一份敬意。不過酬酢交際,亦須講身份、有淵源;自己是女流,只能跟李家女眷往來,卻又以彼此處於敵對地位,李振標為避免物議,可能不會歡迎。如果碰釘子,加油加醬地添上許多很難聽的說法,自己這方面的處境就更為不利了。

「嫂子,」董金標見她不開口,瞭解她的心境,安慰地說,「船到橋門自會直。姓李的不見得是三頭六臂,不必把他看得太了不得。」

「話不是這麼說。」白寡婦再一次告誡,「你關照大家,這趟一定不能大意;凡事小心忍耐!新官上任三把火,不要去惹火燒身。」

「這倒是實話。」董金標心領神會地,「我們就熬它一個月;這一個月裏不動手,讓他抓不著毛病,看他能拿我們怎麼樣?」

「一個月怕不夠。」白寡婦想起一件事,隨即交代,「等他上任那一天,我們弄份『禮』送他,這一趟要弄得像個樣子,半條破船,兩三隻騾子,是不夠的。」

這是相沿已久的,官私勾結的一個障眼法,上面逼得緊了,緝私的官兵不能不有所交代;於是弄幾包私鹽,馱在瘦驢子上;或者裝在破船裏,有意丟給官兵,讓他們去鋪張報功。儘管是公事上說得天花亂墜,結果是虎頭蛇尾,根本沒有什麼功勞可言。倘能大加犧牲,譬如緝獲整船的私鹽,則在報功的公文上,就可以大吹特吹了。

如今抄老法送「禮」;而要「弄得像個樣子」,董金標便須請示了,「嫂子」,他問,「你關照個數目給我。」

「我關照沒用。你跟他們去商量;看要怎麼樣面子才好看?都依他們好了!」

所謂「他們」就是緝私營的官兵;四金標跟他們都很熟,按月有「開銷」,歸一個姓王的千總經手,到通裕鹽棧去領;因此,董金標說:「這樣,下個月的『開銷』,我就先帶了去,比較好講話。」

「也好!你直接到通裕去接頭;順便關照張老好,請他馬上到我這裡來一趟。還有,請你派個弟兄去找一找小趙,叫他到我這裡來。」

「小趙等下要到我那裏來,我關照他就是。」

趙仲華跟張老好幾乎同時到達;看來很巧,其實不巧,白寡婦有些話是要個別私下談的。

當然,照關係來說,應該讓趙仲華迴避,白寡婦便找件事支開趙仲華;說是有隻翡翠戒指要改鑲,託他去辦。

「剛才出門的,是我表弟,名字叫做趙仲華。」白寡婦問張老好,「你以前見過的吧?」

張老好是通裕鹽棧的檔手,六十多年紀,為人十分老實。除了吃酒下棋以外,別無嗜好,平時守著鹽棧,等閒難得出門;連白寡婦這裡,一年亦不過來個四五趟,所以並不認識趙仲華;不過他的記性好,陌生人見過一面就不會忘記,趙仲華是見過的。

「原來是令表弟!」張老好說,「前年太太三十歲大壽,我來吃壽酒的時候,記得就看見這位趙先生。」

「你叫他小趙好了。」白寡婦說:「我這個表弟,在江都縣班房裏幫人家抄抄寫寫,混不出啥名堂來;我想哄他到通裕去打打雜。老好,你看他有點什麼用場?」

「不知道他算盤怎麼樣?」

「還可以。」

「那就派他管內帳好了。」

老好人雖好,白寡婦卻經得世故多;心想,倘或張老好以為是派個親戚去監視他,老好人一生誤會,不容易消釋。這一點必得防備;如今聽他一開口就說要派趙仲華管內帳,可見得他心裡多少已有芥蒂。

於是她說:「內帳是鹽棧的命根子,怎麼好交到他手裏。仍舊你自己管好了。」

「本來是我自己管,不瞞太太說,年紀不饒人,這兩年精神夠不到了。內帳裡面的花樣,全靠記性;帳上要做得不落痕跡,而自己人憑暗號一望而知。我看這位小趙先生,樣子很聰明;又是太太的至親,決不會出毛病。至於年輕的人,把事情看得很容易,難免有疏忽不週的地方,我自會格外當心。請太太放心好了。」

這番話說得很懇切,白寡婦才知道張老好真是老好人,心裡十分安慰;當即回答:「既然是這樣,我聽你的就是。不過,老好,話我先說在前面,你在通裕多年,一切都由你作主。你不要以為我這個表弟是穿了『黃馬褂』去的,另眼相看!不錯!要請你多照應;不過也要請你多管管他,如果他有啥不對,你儘管說他;他不聽,你來告訴我。總而言之一句話,你是通裕的檔手;不出事罷了,出了事,我只找你。」

「是的,太太!」張老好誠惶誠恐地說:「我有數了。」

「那好,等下把他交給你,是不是叫他住在鹽棧;薪水開多少?都聽你作主。」白寡婦接著又說,「還有件事,緝私營換人了,你知道不知道?」

聽得這話,張老好立即雙眉緊鎖,「是啊!我也聽說了。換了李三爺!」他低聲說道:「太太,這個人要當心他噢!手條子辣得很!」

白寡婦知道張老好膽小,有些事不便告訴他,只問:「像這種情形,大家是不是要賀一賀他呢?」

「怎麼不要?卸任的要送程儀;上任要公賀,『鹽公堂』會有通知給我們,照派份子。」

所謂「鹽公堂」是鹽商共同辦事之處;凡是與官場有所交涉,都由鹽公堂出面。白寡婦是想由通裕單獨對李振標表示一番敬意;因而又問:「鹽公堂公賀,是怎麼一個章程?」

「無非擺幾桌酒,唱一臺戲。」

「此外呢?」

「此外總還要備幾色貴重一點的禮。」張老好問道:「太太你是不是想格外聯絡聯絡李振標?」

聽他的口氣,知道他還有話,便點點頭說:「不錯。聯絡聯絡感情總是好的。」

「我倒想起來了,有個人或者能跟他說得上話。」

「噢!」白寡婦急急問道:「誰啊?」

「鹽棧裏有個管倉的,跟李振標手下一個姓秦的,據說是他新請的師爺,他們早年是鄰居,那天在茶館裡遇見,回來跟我談起。有事可以拜託姓秦的從中轉達。」

「這是間接的路子。」白寡婦問道,「管倉的姓什麼?」

「梁禿子。」

「喔,是他!我知道。這個人還老實,不亂說話,請你託他去打聽一下,姓秦的在李振標那裏是不是很有面子?」白寡婦說,「如果李振標很聽他的話,不妨結交結交;否則,也就不必了。」

「是了!我回去馬上交代他辦。」

於是又談了些鹽棧的近況,一直等到趙仲華去而復回,白寡婦替他們正式引見過了,接著將他喚到一邊,有話交代。

「表弟,你不必到十二圩去了!我想請你到通裕鹽棧幫忙,你的意思怎麼樣?」

趙仲華大感意外;想了一下問道:「徐大哥呢?」

「他到上海去了。臨走之前,我跟他商量好的。」

「表姊,」趙仲華問道,「你是不是覺得鹽關上的事,我頂不下來;或者太辛苦,我會不願意?」

「都不是!」白寡婦說,「通裕有兩本帳,一本是外帳,沒有什麼了不得;一本是內帳,很有關係的,其中也有許多花樣。本來是張老好自己管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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