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、人情圈套

「暗的」好處即是營私舞弊,看各人的手段,更要看上官的作風,大法則小廉;否則,上有好者,下必甚焉。至於半明半暗的好處,就是陋規,既無明文奉准,亦不須造冊報銷,但確有這樣一筆額外收入,有固定的數目,有收取的確期,大致半月一收,如果十六未曾接印,下半月的陋規為前任囊括而去,自然就吃虧了。

李振標不知緝私的陋規有多少?不過,為了爭取這半個月的好處,趕著要接印,自覺小派;因而答說:「秦大哥,我想這一層只好看開一點。我們不是怕陋規上吃虧;怕前任另外出花樣,譬如盜賣槍械彈藥。更怕這些槍械彈藥,流到私梟手裏,關係很重。」

「對!」秦典林說,「這也就是你的一種打算;寧願犧牲半個月陋規,接收可是要認真的。這話說出去冠冕堂皇;那就索性做得漂亮,先跟前任說明白。」

「怎樣說法?是去公事,還是託人去說?」

「既不必動公事,亦不必託人;你自己可以派人去接頭。」

「派人?」李振標有些茫然,「此刻我還不知道派誰?」

「區區不才,便可效勞——。」

「啊,啊!」李振標急忙介面,「老夫子肯去一趟,那是再好也沒有了。」

「理當效勞。不過,李三哥,不能師出無名。」秦典林說,「回頭我們商量一下,看有那些人要派差使的,明天你謝委的時候,把名單遞了上去,等委札都下來了,才好分頭辦事。」

李振標對這方面,並不外行,用人要給名義,而看官階身份的不同,有的可以自己派,有的要請上司委。像秦典林是候補知縣,官雖只有七品,只要補了實缺,卻是朝廷的正印官,必得藩司「掛牌」;莫說緝私營的統領,那怕管一省營伍的一品提督,亦不夠資格委派,只能請派。

因此,李振標連聲答說:「是,是!單子現在就可以開。」

單子上第一名當然就是秦典林;其次是李子隆;還有些李振標必須帶走的一共九個人。

等商量妥當,李子隆也回來覆命了,自不待言;「執帖家人」則鹽法道徐樹鈞不是借,而是薦,所薦的一名家人,姓金名祿,但金字唸去聲,變成「晉祿」,一聽這名字,就可以知道是「跟官的」。喚上來一看,人還誠懇;言語舉止,中規中矩;秦典林考問南京官場的情形,亦頗熟悉。李振標相當滿意,決定留下他作為一名出入的跟班。

有了晉祿,等於為秦典林添了個幫手,一應瑣碎事務,都可以交了出去;第二天一早,李振標出門謝委拜客,有晉祿照料,大可放心;客棧裏由李子隆留守;秦典林就可以去辦找劉升那件大事了。

要找劉升先要找他的一個好朋友張慕儀。此人是個捐班的典史,候補的估雜小官,是官場中的可憐蟲;但張慕儀卻以乾親家劉升的力量,得以在稅卡上搞得個小差使。差使雖小;油水不少,所以生活優裕,每天一早,提兩籠畫眉溜完了鳥,便在夫子廟最大的一家茶館六朝居喝茶;要到近午時分才走。秦典林要找他只要趕上時候,包不落空。

一踏上樓,張慕儀就看到他了;他的座位,正對樓梯,秦典林的一舉一動,看得很清楚,最觸目的是那雙黑白分明的粉底皂靴。所以等他一走近,招呼過了,隨即問道:「老秦,是不是那裏撈了一票?」

秦典林知道他是看到了自己腳上的新靴子,才有此一問;便即答道:「說來話長。慢慢的談!」

這時跑堂的來招呼客人;照例先擺筷子,因為上茶館以吃點心為主。秦典林不是熟客,又得問一聲,「喝什麼茶?」

「茶不要了。直接喝酒。四兩白乾、燙乾絲、餚肉;要『眼鏡』。」秦典林轉臉問道:「老張,中午沒有應酬吧?」

「沒有。」

「有應酬不敢讓你多吃;沒有就不要緊了。」秦典林又關照:「長魚麵,過橋;淨肉包子——。」

「太多,太多!」張慕儀打斷他的話,向跑堂揮揮手,「夠了,去吧。」

「難得請你一回。不過,」秦典林有著掩不住的興奮,「老張,欠你的情很多;以後可以還一還了。」

彼此好朋友,張慕儀聽這一說,自然替他高興,「怎麼?」他問,「你中了彩票?」

「不是中彩票;搞得好,比中彩票還有味。」秦典林突然說道:「老張,你能不能把你的乾親家約出來,我有點要事跟他談。」

「你是指二爺?」

「是啊。總督衙門的劉二爺。」秦典林說,「最好今天就能約出來,我請他吃飯。」

「辦不到,辦不到!」張慕儀大搖其頭,「我那位乾親家忙得不可開交;他的情形你不是不知道。」

秦典林到那個大憲的衙門,也只是在門房裏廝混;劉升的情形當然知道,從早到晚,隨時有事。抽片刻閒工夫,或許可能;約出來從容敘談,確有些強人所難。於是點點頭說:「老張,這樣,我不耽誤他太多工夫;只說幾句行不行?」

「那還有什麼不行?我陪你到他那那裏去好了。」

「不!不能在他那裏談。不便!」秦典林略想一想說,「總督衙門後身,有家茶館叫清雲閣,下半天很清靜;請你約他出來吃碗茶,有半個鐘頭就行。」

「這——,」張慕儀仍然面有難色,「你知道,我們雖然是親家,彼此很客氣;約他出來,也得有個說法。如果是幾句話的事,他會問,為什麼不由你轉告?老秦,你想,我怎麼說呢?我說,人家一定要當面跟你說,他心裡會想:看起來是沒有什麼交情的朋友,不然不致於連什麼事都不告訴他。一定是有什麼麻煩。算了,既然沒有交情,不必多事!你想是不是呢?」

聽話中口氣,張慕儀甚至有些誤會了,秦典林急忙答說:「老張,事情我當然要原原本本告訴你的。只為說來話長,一時講不清楚,既然如此,我不妨先跟你細談。這件事,對我的關係也很重要,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。」

秦典林把急須跟劉升會面的情形,都告訴了他。接著解釋何以不想請張慕儀轉告原因。

「第一,這件事很嚕囌,不大容易說得清楚,怕你覺得麻煩;第二,像這種事,劉二爺不會瞞你,不過你或者覺得以假裝不知為妙,託你去說,豈非害你為難?第三,劉二爺或者心裡不願,或者另有難處,只為了你親家的面子,勉強答應下來,這樣既害他為難,又害你欠他一個情。何必?」秦典林緊接著說:「老張,我想我跟你的交情,也不會比你跟劉二爺來得淺,話都告訴你了,請你自己斟酌;還要請你放在心裡,不必對旁人說起。」

「這你放心!我不是那種人。」張慕儀很誠懇地說,「你想得周到。這件事,我在劉二爺面前,以假裝不知為妙。約他出來,也要找個別的理由。」

說到這裡,酒菜已到,歡然對酌;張慕儀一面閒談,一面動腦筋,很快地想出了一個辦法。

「我那親家,有樣癖好,喜歡養蟈蟈,如果你去弄兩盆蟈蟈來,請他抽空來看。那比什麼都靈,一叫就到。」

蟈蟈兒就是蟋蟀;在此橙黃橘綠之際,正是當會的時候。秦典林於此道外行;不過他知道,旗人愛這玩意的很多,且有恃此為副業,一年一度在這東西上,生發出卒歲之資來的。

秦典林略想一想,欣然答說:「容易得緊,手到擒來!」

「什麼?」張慕儀詫異,「你是去提兩個蟈蟈兒來?那種小孩玩的東西怎麼能上臺盤?」

「老張你誤會了!」秦典林笑道:「蟈蟈我雖沒有養過,聽總聽說過;拿來『鬥花』,上千銀子的輸贏,這那裏是兒戲的事。我說手到擒來,是認識一個駐防的旗下人,每年都養好幾十盆好蟈蟈;我去挑他幾盆,讓劉二爺來看。」

「我說呢?那還差不多。」張慕儀想了一下說:「好了!這裡吃完了,你就去辦事。我在家等你消息;只要東西一到,我們馬上就走。還有,兵貴精不貴多,你頂兒尖挑兩盆來,就可以了。」

說完了,開懷暢飲,酒足麵飽,秦典林搶先惠了帳,作別先走。找到江寧將軍衙門裏,一名職稱叫做「驍騎校」:名字叫做達阿丹的蒙古旗人,道明來意。這是買賣上門,達阿丹連公事都顧不得了,向同事關照一聲,將他帶到家去看貨。

一進門便如秋夜荒郊;秦典林於翰墨一道,眼高手低,肚子裏也頗記了些好詩好詞;不由得便想起姜白石的那首「齊天樂」,低低吟著:「庾郎先自吟愁賦,淒淒更聞私語。露濕銅鋪苔侵石井,都是曾聽伊處!」便即說道:「想不到這裡也有這麼多『哀音似訴』」。

「看著這麼多,沒什麼大用處。」達阿丹問道:「秦爺,你是自己玩兒,還是送人?」

「送人!要頂好的,不必多,兩盆就可以了。」秦典林特別聲明:「話可說在前面,我是不懂;人家可是大行家!拿不出去的東西,不但丟我的面子,也壞你的招牌。」

「噢!」達阿丹問道,「養這玩意的大行家,自然識貨:前天我新得了一個,看起來不起眼,調教好了,可真是一員『猛將』。只要你一個整數。」

「一兩銀子?」

「秦爺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