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、科場奇聞

起先,陶通判倒是很夠朋友,親自坐著快艇,追到縣西五十里的錢清鎮地方,追上了邵定侯的船。

其時是半夜子末丑初時分,燈火盡熄,好在邵定侯那條船既大而新,並且華麗,所以很容易發現。練丁便向陶通判請示,是當時查問,還是到天明再說?

「現在就查吧!」陶通判答道:「天亮人多,騷擾不便。」他心裡在想,邵定侯也是場面上有名的人物;應酬場中,常常遇到,總有香火之情,不如趁此夜靜更深之際,悄悄將他帶回城裏,也留他一個面子。

於是練丁拿條竹篙,叩擊大船船舷,喚起船伕;指名要邵定侯出來答話。

邵定侯沒有露面,派男僕送出來一封沉甸甸的紅包,只道辛苦,並無別話;自是盡在不言。練丁當然心照,但有陶通判在,只好敬謝不敏;到底將邵定侯喚出艙來。

男僕拿燈籠一照,居高臨下很快地看見陶通判坐在快艇中;邵定侯便先招呼:「陶公,陶公!你在這裡?」

「特為追了你來的。」陶通判起身答道:「你請回城吧!」

邵定侯是經過高人指點的,對於路上可能遭遇的麻煩,不但一一設想到,而且籌好了應付的對策;此時便不慌不忙地答道:「一切都好說。陶公先請上我的船來,吃杯茶等我請教。」

這沒有拒絕的道理,陶通判便上了大船,中艙落座,立刻茶酒齊來;邵定侯使個眼色,讓僕從都退到外艙,靜候客人發話。

「定侯兄,明人不做暗事,我如此,你也應該如此;你的麻煩是躲不掉的,還是趁這時候回城,不傷面子。」

「陶公,你說的話我不大明白。我有啥麻煩?是不是林家那件案子?」

「你既然知道,何必問?」

「不是我明知故問。我只不過奇怪,陶公專門稽查水路上的奸細,除暴安良,不該找我的麻煩;若說林家那件案子,池大老爺有意要栽在我身上,也應該派捕快來。陶公出馬,名不正,言不順,算啥名堂?」

陶通判有些失悔,自己太老實了,實話直說,還處處為他設想;哪知反被他堵得啞口無言。想了一下,只能這樣答道:「池大令就因為你老兄也是場面上的人物,派捕快來,不大合適。所以託我來奉邀。」

「承情之至。」邵定侯連連拱手,「既然池大老爺講交情,又有陶公你的面子在;一切都好說了。我問心無愧,就此刻回城,亦未嘗不可;不過大比之年,個人的功名也不是小事,一時實在難以應命。」

這就未免太離奇了!這年雖是舉行鄉試的大比之年,但邵定侯連學都沒有進過,不是秀才,何能鄉試?而況鄉試三場考試,例定八月初八入闈,現在連牛郎織女都還未相會,何須亟亟?

陶通判不便當面指他是「白丁」,只拿赴試的日期來說:「八月初九才第一場,如今上省,不是還早?就算場前要找個清靜之處,好好用一番功;然而晚個三五天,亦不要緊。」

「不然,陶公!今天七月初三;七月初六就是『錄遺』之期,怎麼還不要連夜趕到省城?」

「錄遺」亦是取得鄉試資格的途徑之一。向例童生應試取中,入學成為俗稱秀才的「生員」以後,每年還需應考一次,稱為歲試;而在鄉試前一年,又有「科試」,由一省學政,巡行全省,集合一府生員,出題考試,具取中在一等、二等及三等的前三名,下一年方准上省鄉試。

但上一年科試未經錄取,或者因病、因事不能參加廷試,還有一個補考的機會,就是「錄遺」。照定製是在鄉試之前一個月,在省城舉行。這也是朝廷唯恐阻人上進,補開正途,廣羅遺才的一番德意。

只是邵定侯既非「遺」才,又何從「錄」起?陶通判笑笑問道:「老兄甚麼時候進的學?不曾奉賀,倒是我失禮了。」

聽得這句譏諷的話,邵定侯臉一紅,「陶公,」他不好意思地說,「實不相瞞我是捐了,一個監生。」

「監」者國子監,原是國家最高的教育機關。監生自然可以應考試,亦可以應「考職」做官:所以花錢捐一個監生,亦成捷徑。但邵定侯是做不來文章的紈袴,又不會應「考職」做小官;如說為了「榮宗耀祖」,可以請個誥封,或者想抬高身分,在官場中與人稱兄道弟,平起平坐,很可以照一般豪富子弟的辦法,捐個三品道員。此刻說是捐了監生上省去鄉試,這話就不大靠得住了。

苦在明知其然,卻不能讓他拿「國子監執照」出來驗一驗;也就無法說他靠不住。所以陶通判楞在那裏,半晌作聲不得。

邵定侯卻跟他相反,真所謂振振有詞,「朝廷不絕人上進之路,多方優遇通融,想來池大老爺也一定能夠體念朝廷的意思,不教我錯過這個機會。」他接著又說,「錄遺不取,我馬上回來;如果僥倖取了,當然要在省城裏留下來,到鄉試出闈,才能回紹興。不過,那也只是一個多月的事;頂遲八月底,我一定回來。」

「話是不錯。不過這是命案……」

「陶公,」邵定侯趕緊打斷,臉上有凜然不可侵犯之色,「人家的命案,與我何干?池大老爺是外省人,你是本地人,難道不幫同鄉?再說,我邵某人有家有業,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。有甚麼不能放心的?就算我誤遭官司,應該到案;照現在這種情形,也該有個通融之處。我就請陶公你替我保一保。」

「保?」陶通判詫異,「怎麼保法?」

「請你跟池大老爺去說,我試期過後,一定回紹興;我亦微有薄產,祖宗的基業,豈肯輕易拋掉?還有妻兒老小,如何割捨得下?官司打到那裏,我都奉陪。」

這番話說在情理上,陶通判覺得很難駁得倒他;但不遇見還則罷了,已經追上,卻又放他走路,回到城裏,如何跟朋友交代?

就這躊躇之際,邵定侯又開口了,「王法不外乎人情。陶公,如果你覺得我說的話;不合道理,我就跟你走。不過,陶公,」他略停一下毅然說了出來:「倘或我是窩藏奸細,或者做了甚麼有害地方治安的行徑,今天跟著你走。毫無怨言。如今是與陶公不相干的事,也勞動團練弟兄,想想於心不甘。」

陶通判一上來便覺得輸了理,因而言語上節節走下風,越來越難招架。這時聽出邵定侯言外之意,是借團練欺壓良民,自覺慚愧,越發沒有「還價」了。

「好,好!你也不必發牢騷,我保你就是;想來你偌大家業,也捨不得丟下。不過,邵老弟,我倒有一句話,不知道該說不該說?」

邵定侯聽他已經一肩擔承,可以脫身,自然甚麼委屈都肯受;急忙笑道:「陶公,你說哪裏話?你是我父執輩,就教訓幾句,我也得洗耳恭聽。」

「這倒不敢!只是我兩句話說得很直。歷來赴考,叫做『場中莫論文』;有道是『一命二運三風水,四積陰功五讀書』。你這樣養尊處優的人,命運風水,自然是好的;就這陰功積德上頭,你自己心裡要有數。」

「是!」邵定侯肅然回答;一副虔誠受教的模樣。

「為甚麼說,你自己心裡要有數呢?」說到這裡,陶通判忽然停了下來,望著邵定侯發楞,彷彿有話而礙,不知怎麼說才合適?

這副形容,在聽的人,便有咄咄逼人之感;邵定侯強自鎮靜著問:「陶公,怎不說下去?」

又楞了一回,陶通判問道:「『儒林外史』你看過沒有?」

「小時候看過,不大記得清了?」邵定侯有意想把氣氛弄得輕鬆些,不惜自嘲,「陶公大概是要講嚴監生坐人家的船;船老大吃了他的雪片糕,他趁機訛詐人家這段故事,來挖苦我這個監生是不是?」

「不是,不是!我決不是挖苦你。我講的是進場的情形,『至公堂』前,放過九聲大炮,擺出香案,由書辦跪請三界伏魔大帝關聖帝君進場鎮壓;周倉巡場;文昌帝君主試,魁星來放光。接下來還要請舉子的『功德父母』。你想想看,真正『舉頭三尺有神明』,考場中有多少神靈?這都不去說它;每號門前一面紅旗,一面黑旗,你道,作啥用處?」

就這時浮雲掩月,涼風大起,將一盞美孚油燈,吹得火焰直跳;邵定侯頗有毛骨悚然之感,連話都說不出來了。

也不知是陶通判講得起勁,忘其所以;還是故作驚人之筆,突然拍案說道:「鬼……」

邵定侯一驚,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;定定神看陶通判時,已經漏聽了一段話。這時所聽到的是極怪的聲音——是陶通判正在學「號軍」在場中的吆喝。

「有恩報恩——有怨報怨——」他拉長了聲音,淒厲地學過了這兩句;又用低沉的聲音說:「恩鬼、怨鬼,直待號軍這一喊;方始能夠進場,恩鬼蹲在紅旗下面,怨鬼蹲在黑旗下面。報恩報怨,花樣百出;寧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無。」

「是,是!」邵定侯渾身如浸在海水中一般;急於想聽個輕鬆溫暖的故事——實在也是怕聽報怨的故事,所以不等他講下去,搶著說道:「陶公,你說報恩是怎麼報法?」

「報恩嗎?我說個眼見的故事你聽。」

陶通判雖非舉人,但應過鄉試;他說他親眼得見的故事是如此:有個姓朱的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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