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、池大老爺

「這位縣大老爺姓的姓很僻,姓池塘的池,也不知他是真姓,還是假姓?反正池大老爺,官場中沒有一個不知道的,因為池大老爺有幾樣長處。」

「池大老爺」的長處,第一是儀表出眾;第二是服飾漂亮;第三是語言便捷;第四是態度謙和;第五最難,熱心而慷慨,出手十分大方。因此頭一天到省——浙江省城「稟到」,在接官廳上就結交了好多朋友。

從第二天開始,池大老爺就請客;請的不是闊客,而是跟他一樣身分的候補州縣——這個班子如果到省來稟到,當然是希望能補實缺;換句話說,都是下了做官的本錢,要將本求利,與有些不由正途做官發了財,為生下地的兒子捐個七品官兒,或者做生意發達,捐個州縣官,本人得到很多便利,父母可以討個浩封的情形,大本相同。凡是希望補缺的州縣官,所謂「聽鼓轅門」,經常連巡撫、藩司、臬司這「三大憲」都見不到;衙參站班,但望青睞一顧,能派個甚麼差使就已心滿意足。無奈粥少僧多,得意的少,失意的多;那份失意的窘境,不堪言狀,真有叫自己的兒子當「跟班」來維持官派的笑話。所以聽說池大老爺首先就請同寅,不但為了吃一頓「油大」;光是那份受寵若驚之感,就令人感激涕零了。

這一頓客,當然請得皆大歡喜。酒醉飯飽,池大老爺推牌九,注碼大小不拘。博到終局。莊家一個人輸;下家幾乎個個贏,但是贏得都不多,少則一兩銀子,多則五兩而已。

講到這裡,劉不才失聲插口:「這就不容易了。此人是好手!」

「好手」是指賭場上的好手,而在官場上,似乎更是好手,光是那一頓客,就請得口碑載道,沒有一個人不說「池大老爺」好。

過了幾天,又請一班客;是請比他身分高的知府、道員,當然也是候補官兒。此中卻頗有幾個闊客;飯罷餘興,又推牌九,細心體察,哪個愛賭;哪個賭得爽氣?哪個殷實,哪個是空心大老倌?

一夜下來,池大老爺對這些賭客已瞭如指掌;也看中了一個戶頭。

這個「戶頭」是候補道,山東人,姓孫;孫家門第鼎盛,出過狀元,也出過宰相,但「官聲」都不怎麼好,而且居鄉為富不仁。這個孫道臺的叔父,曾經因為不肯捐餉辦團練,為朝中當政的王爺所痛恨,至今不甚得意;只有的是錢,居家納福,倒也逍遙。孫道臺受了叔父之教,刻薄吝嗇,在浙江的官場中人緣不好,只跟一個同鄉常有往來,池大老爺就從他的同鄉身上下手。

講到這裡,小張插嘴問道:「為啥不直接從孫道臺身上下手?」

「自然有個緣故。」趙正濤答道,「孫道臺外號叫做『象牙洋肥皂』。看是好看,你想擺佈它卻不容易,隨便你怎麼搓來搓去,無損他分毫。拿賭來說,他喜歡看,就是不大肯下注;有人贏了,居然還伸得出手要分紅。你想想這種人。」

「既是這種人,池大老爺何必枉費心機?」

「也不能說枉費心機……」

趙正濤談孫道臺的那個同鄉,姓劉,是候補知府,為人很豪爽,也喜歡賭。池大老爺便刻意結交,一混熟了,常常到他家去賭錢;十次有八次遇見孫道臺,可是決不邀他,因為孫道臺的疑心病重,哪個邀他入局,他總以為人家在打他的主意。

這樣賭了有兩個月,池大老爺如果做莊,幾乎必輸;但是他的下風賭得極好,兩下可以扯個直。因此,凡是常跟他一起賭的人,總推他做莊,不希望他賭下風。

到了第三個月上頭,孫道臺到底手癢了,出手下注,打五兩銀子;他的手氣旺,打到哪裏,贏到哪裏,但贏得不多,不過一二百兩銀子,因為他不敢打「夾注」。

「真正『象牙洋肥皂』!」小張笑道,「這樣『養』著,要養到哪一天?」

「養了一個月。」趙正濤說,「養得孫道臺一天不見那個池大老爺,一天就睡不著覺,實在是每天不贏幾兩銀子回去就睡不著覺。池大老爺看看時候已到,決定、『開刀』了。」

開刀的辦法,說起來很容易,本來是孫道臺打到哪裏,贏到哪裏;現在反其道而行之,他打到哪裏吃到哪裏。好好的活門,只要他一下注,一定「活抽」;只等他一歇手,馬上倒又「活」了。將個孫道臺氣得怨聲不絕。

其實也不過輸了百把兩銀子,只是一次不贏,實在氣人;孫道臺想起有個重本博小利的法子,雖然笨一點,卻是十拿九穩。於是照計而施,先打五兩銀子。

這一注下去,自是「肉包子打狗,有去無回」;孫道臺接著便加倍,打十兩——這個法子很笨,而且需要大本錢,但通常總是有效的,一個輸了打兩個;兩個輸了打四個;四個輸了打八個,一倍一倍加上去,只要在家配一記,就會贏錢,然後從頭再來過,長線放遠鷂,記記不落空,自然積少成多;孫道臺打的就是這個主意。

誰知這個主意打在池大老爺頭上,錯到極點;真正成了自投羅網,一連輸了四注,而且輸得氣人;莊家彆十,他也彆十;他也拿地罡,在家就會翻天罡,氣得他臉色都變了。

這牌顯著有點怪,旁家都住了手看熱鬧;劉知府看出蹊蹺,勸孫道臺歇手,他不肯。勸他換一門打,他更不肯;因為「堅持到底」是這種賭法的訣竅,一換門可能前功盡棄——賭場裏儘有氣人的事,打了半天輸,一不打了,死門馬上就開,所以很有人相信賭場裏有「鬼」。

孫道臺怕「鬧鬼」,不肯換門打。打到第八注已經輸了一千兩百多銀子,身上帶的錢光了,要跟劉知府借。三百、五百主人家還拿得出來,但對孫道臺來說,並不管用;第八注已經六百四十兩,第九注就得一千兩百八;倘或再輸,又加一倍。這樣下去,傾家蕩產也快得很。

劉知府沒有那麼多銀子,就有也不肯借,「老孫,俗語說的,『寧可與爺爭,不可與牌爭』。」他很懇切地勸道:「一千多兩銀子,你也輸得起;跟牌悶氣就沒意思了。」

「不贏一把,這口氣嚥不下去;我真的不相信,莫非牌上真的有鬼?」

「這倒說不定。」池大老爺神態自若地答了一句,理理銀票,似乎想結束了。

越是這樣,孫道臺越氣也越急,「老兄,」他撳著莊家的手說,「這時候錢莊已經關門了,要現款,要票子,都得明天再說。你相信不相信我?」

「豈有不信之理?不過總也要有個限度;我輸,只輸五兩銀子,你老大哥沉下去可不得了。」

這兩句話,聽來是好意,其實是激將。孫道臺來了「大爺脾氣」,搖搖頭說:「沒有甚麼不得了!三五萬銀子我還輸得起。」

「鬧大了,鬧大了!」劉知府在一旁介面;同時大為搖頭。

莊家不作聲;在他的立場,也實在不便表示態度,就這樣僵持之中,孫道臺叫取筆硯來,寫了張「憑條即付銀一千二百八十兩」的字條,畫了花押,作為賭注。

池大老爺將骰子擲了出去;當然這一注又是照吃不誤。

莊家手氣硬到這個樣子,滿座相顧失色,而孫道臺一則輸得上火;再則大話已說了出去,不便就此收科,三則到底兩千多兩銀子,善財難捨,因而狠一狠心,又是夾注。

「結果怎麼樣?」小張忙不迭插嘴問道:「又是照吃?」

趙正濤不即回答,反問一句:「你們看呢?」

「再吃就太明顯了。」劉不才說,「除非他從此不預備再出手。」

趙正濤點點頭:「到底劉三叔精明。」

「那怎麼辦?小牌九硬碰硬,不吃即賠。難道那位池大老爺『強盜發善心』了?」

「是不是『強盜發善心』,要過後方知;反正這把牌翻出來,震動全場,莊家拿的地對,而孫道臺拿了一副天對;翻本出贏錢,不過只贏了五兩銀子。」

「唉!」小張替池大老爺可惜,「『三年冷齋飯,一頓臘八粥』,真正是一番心血,付之東流。」

「不見得!」劉不才說,「總還有別的花樣。」

「對!還有別的花樣——」

當時池大老爺嘆口氣,說是「天壓地,這個莊不能再推」了;要請孫道臺推莊。

孫道臺從來沒有做過莊,但這時候卻一諾無辭,因為膽子賭得潑了;同時翻回賭本就像平空撿了幾千銀子似的,心想趁手氣好可以大大贏它一場,就算失利,只當剛才已經輸掉,也就無所謂了。

賭錢贏了跟輸了的想法,大不相同;而只要作到最壞的打算,心裡亦不會難過,賭興自然勃發。於是孫道臺揎袖攘臂坐了下來,推的也是小牌九。

池大老爺坐在下門,老不出手;孫道臺倒也是個旺莊,不過下家的注碼不大,所以只贏了幾百兩銀子。

到賠過一個統莊,池大老爺開始出手,下門押一千,翻出牌來贏了;他毫不考慮地連本帶利,仍舊都押下門。

孫道臺不免氣餒。他一共只有兩千多銀票,配過一千;再要輸給池大老爺就不夠配了。

拿此作為理由,倒也振振有詞;只是池大老爺答得漂亮:「不過不要緊;明天補給我,再說,到底誰贏也還不知道。」

這話不錯!孫道臺膽氣一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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