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、開香堂

到得門前一看,是一所荒廢的大宅。門口站著兩個人,只問一聲:「來了?」

「來了!」引路的人答應著,逕自將他們領了進去。

這所大宅的房屋甚多,但十九破敗,有幾處地方點著一盞油燈;有些人坐著在喝茶,卻都是靜悄悄,而且衣冠相當整齊。

劉不才看看身上,低聲向小張說道:「這樣子狼狽,不便上香堂參祖吧?」

小張拉了他一把,示意他禁聲。劉不才想到「開口洋盤閉口相」這句話,不便再問;不過引路的人卻介面回答:「不要緊。備得有幾身乾淨衣服,等下見了『知客師』再說吧!」

劉不才記起來了。香堂職事,一共十二位,第一是「當家師」;「知客師」排到第十一位。十二師以外,另有「主香」一位,有時候由當家師自己兼任;但如當家師有前輩在,則由前輩主香。看這天香堂的規模不小,定有比孫祥太輩分還長的人來,倒要看看是哪些年高德劭的人物?

正這樣想著,引路的人,已經站住腳;走出來很體面的一個人,大概就是知客師了。

「老大!」那人問劉不才:「貴幫頭?」

這就到了准充不準賴的時候,劉不才有些心慌;但必須沉著,「興武六。」他說;這是松江的幫派。

「貴字派?」

「理字。」

「貴前人尊姓,上下?」

「家師姓吳,上行下恭。」

這句話馬腳大露。劉不才是充冒松江老大的同參弟兄;吳行恭是「老太爺」的名字,早已故世;幫中稱為「過方」,按理要說「先師」如今回答「家師」,豈不令人大惑不解?因而那知客師也楞住了。

劉不才自己也發覺錯了;不過他究竟機警,立即又說:「先師過方兩年了。」

這算是掩飾了過去,知客師便又問:「請問老大貴姓?」

「好說!」劉不才垂手答道:「敝姓劉。」

「老大在幫?」

這句話又讓劉不才困惑了,已經問過字派,當然知道在幫,何以明知故問?轉念想到,這或許是有意反復盤問;不管他,且照規矩回答:「沾祖師爺的靈光。」

「老大身背幾爐香?」

這句問話,劉不才懂,是問二十四個字派中,他排到第幾個字?可是初次回答卻不容易,因為原是冒充,沒有排過,只能在心裡先默念一遍「清淨道德,六成佛法、能仁智慧、本來自性、圓明行理」,默念到「理」字,才算排清楚,是第二十個字。

「身背二十爐。」

「頭頂幾爐?」這是問他「前人」的字派,自然是:「頭頂十九爐。」

「請問老大,貴幫頭甚麼旗號?吃甚麼水、燒甚麼柴?甚麼所名?裝的何人糧;糧有多少石;甚麼地方卸糧?有甚麼記號?幾隻太平、幾隻停修?」

這真叫「若要盤駁,性命交脫」!劉不才知道自己冒充得不好,知客師起了疑心。這也怪不得他,像這樣的香堂,不比收徒弟是樁喜事;動到家法,而且李小毛難逃活命,說不定有他的「死黨」混進來攪香客,掀起極大的波瀾。職司接待賓客的執事,自然不能不謹慎。

但諒解歸諒解,關口還是要過;幸好預先想到,有一套話可以救急。說到這套話,就等於生了嫌隙,實在不宜出口;但捨此以外,當場就要難看,只好不顧一切了。

打定主意,將心一橫,他面無表情地答道:「老大你聽清,在外三分安清,七分交情。你老大要提起自己人,只有出五服的本家,沒有出五服的安清。叫做多一位前人多一條路;多個兄弟多條臂膀。一師皆師、一徒皆徒。安清有三準三不準;准充不準賴;准打不準罵;准借不準偷。如果提起『道情』,兄弟欠學。叫做『敘不完的安清,講不完的道情』。如今金斗不在家,雀桿不點頭,糧船不行運;兄弟是『旱碼頭孝祖』,投師的時候來得慌,去得忙,香爐未冷,燭臺未乾,敝家師少慈悲,傳道師少教誨;幫中之事,兄弟一概不知。望你老大要恕過我兄弟。你老大是『老幫四衛』,幫中規矩盡知,要請多多慈悲。」這一套話,軟中帶硬,似嘲若諷,是經過不知多少年,逐漸形成的範式。共分三層意思,第一段是指責對方不念自己人,有意刁難,破壞團結。第二段的著眼在「准充不準賴」;意思是就算冒充,亦不為罪過,何必盤問得太頂真?第三段是解釋為何「提起道情,兄弟欠學」;幫中的歷史叫做「道情」,因為「欠學」,所以「一概不知」。然則又何以「欠學」?這就因為是「旱碼頭孝祖」的緣故。

「旱碼頭孝祖」是幫中很有名的一個典故,亦是開法領眾的一種特例。所謂「旱碼頭」,最初是指山東臺兒莊;運河在山東境內,本無南北之分,直到咸豐五年,黃河在銅瓦廂決口,神龍掉尾般,由南往北,在東阿、壽張之間,橫穿運河,由大清河故道入海,這才將山東的運河,斷成兩截,黃河以北的稱為「北運」;黃河以南就是「南運」。

在咸豐五年以前,山東臨清以南的運河,大都以汶水為源;其中臺兒莊到韓莊這一段,河闊水淺,上行的船,滿裝漕糧,又是重載,吃水更深。這段水路一共八十三里,卻置有八座水閘,但不管怎麼樣盈虛調劑,總歸走不快,必得借重拉縴。

船上原有縴夫,只是其他地方可以應付,到這段路上就不夠了,需要臨時僱工。漕船上的入息厚,出手大方,只求不誤限期,多花幾文不在乎;因而為漕船背縴,是樁好生意。久而成例,一到漕船進山東境界,附近幾州縣的鄉下人,都趕到臺兒莊來做縴工。但是,漕船上所要的人,究竟有限,為了爭生意,打得頭破血流是常事。

這樣常鬧糾紛,漕船上亦很頭痛;同時彼此爭奪,用這個得罪那個,用那個得罪這個,取捨之間,亦很為難。於是幫中訂定辦法,准許這班人投師入幫,這一來,一方面用縴工自己人優先,取捨不致漫無標準;另一方面可以用幫規約束,不準滋事。這就是「旱碼頭孝祖」的由來。

但是,在那些縴工,投師入幫,原是為了生意;在漕船,開法領眾,無非權宜之計。因而「旱碼頭孝祖」,一切因陋就簡,既沒有開大香堂那些隆重的儀式,自然談不到傳啥「三幫九代」。所謂「投師的時候來得慌,去得忙」,無非為了生意投師;投完師趕緊要去上生意,「香爐未冷,燭臺未乾,家師少慈悲,傳道師少教誨,幫中之事一概不知」,確是實情。

不過,盤問時這樣說法,無非作個不願回答的托詞,語似謙卑,實有厭惡渺視之意。因此,非到萬不得已,不肯出口;而盤問的人,聽到這話,不管如何不滿,亦應適可而止。不然就要破臉了。

當時那知客師倒又楞住了,看劉不才的態度言語,真所謂「洋不洋、相不相」,看不透是啥路道?遇到這樣的情形,只有一個辦法,去請教主香。

孫祥太得知其事,如俗語所說,好比吃了螢火蟲,「肚子裏雪亮」;必是劉不才冒充不過去了,硬作挺撞。當時倒對那知客師好生歉然,打個招呼:「都看我面上,不必計較」。然後親自出來應付這位「趕香堂」的「怪客」。

孫祥太的處境甚難,照規矩說,像劉不才這種情形,就是來路不明,應該摒拒不納;否則就得遮人耳目,再作一番盤問,卻又怕劉不才應對乖謬,變成「越描越黑」。想來想去,只有先馬虎了事,寧願事後受人責備,亦比此刻搞得破綻百出,進退兩難為妙。

好在他是主香的身分,在香堂中原可便宜行事,當時只打個照面,使個眼色,將小張和劉不才引人右面廂房,悄悄說一句:「請坐!」

小張知道這是「挾帶私貨」的手法。此時無須寒暄客套,只點點頭表示一切心照,自會謹慎小心;然後低聲答說:「你請便。」

「你們坐一會。我找個人來陪你們。」

等孫祥太一走,小張拉拉劉不才的衣服,並排坐了下來;心中都有些七上八下,因為廂房中的人甚多。如果有人上來攀談,又會露馬腳。幸好,很快地來了個熟人;就是孫祥太特意找來陪客的趙正濤。

「你今天也來了?」

小張這句話就說得不合適,倒像他不該來似的。趙正濤只得含含糊糊應一聲,招招手說:「請到裡面坐。」

一出廂房,引入別院;空宕宕一間破敗的屋子,裡面有一張方桌,四條長凳,桌上倒有茶和點心。等趙正濤站住腳,小張四面看清,別無外人,才替劉不才引見。

「自己人不好瞎說。我們兩個本來是不該到這裡來的;只為我這位劉三哥要來開開眼界。一切不懂,請多多包涵。」

「師父跟我說過了。委屈兩位,只為那面人多,敘起『道情』來,兩位要受窘;所以讓我在這裡相陪。」趙正濤又說:「我是『帶毛僧』,還沒有進香堂參祖的資格;別的規矩,也還不熟,不敢亂走一步。請兩位包涵。」

這話就是暗示,客人最好不要提甚麼要求害他為難。但如坐在這裡喝茶吃點心,豈不是白來一趟?劉不才心裡有些著急,便向小張拋了個眼色。

就是沒有表示,小張也會動問:「我這位劉三哥,特意要來看香堂……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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