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部 春夢無痕 第十五章 俠林恩怨

<上海黑社會一奇。>

唐世昌言而有信;第二天一早,金雄白的銀行剛把鐵門拉開,便有人來求見。於是彭兆章退入別室;由金雄白單獨接見來客。

來客穿一身玄色嗶嘰夾襖褲;上衣大小四個口袋;胸前橫過一段極粗的金錶鍊;袖口捲起一大截,露出雪白的杭紡袖頭。是標準的「白相人」打扮。

「金先生,我叫虞亞德。我『爺叔』唐世昌,叫我來看金先生,說有梅花癩痢小黃的事要問我。」

「是的,是的!請坐。」金雄白將一聽剛開罐的茄力克,揭開蓋子,送到客人面前。

「謝謝,我有。」虞亞德從口袋中取出皮煙夾,抽出了一支「亨白」,點燃了往沙發上一靠,大口噴煙,那神態倒像跟金雄白是很熟的朋友。

「亞德兄,你跟小黃是老朋友?」

「靠十年的交情;很熟。」

「你不知道他被捕了?」

「啊?」虞亞德將身子往前一傾,不勝訝異地:「為啥?」

「正就是要研究『為啥』?」

金雄白心裡在考慮,此人連小黃被捕都不知道,看來交情有限,那麼是不是可以深談,便成疑問了。

「金先生,」虞亞德問道:「我借個電話。」

「請,請!」金雄白起身,很客氣地取下話筒,交到虞亞德手裏。

他這個電話打了有十分鐘,回的話不多,只得兩句:一句是:「小黃出事了?」一句是:「怎麼搞的?」此外盡是在聽對方陳述。

打完電話,回到原處;他向金雄白說道:「金先生有話請說。」

看樣子,他已經知道了不少事了;金雄白便問道:「請問,你知道不知道,小黃最近有樁『生意』?」

「聽說。只知道他跟一個姓陳的,有樁『生意』在做;不知道是甚麼?」

「那麼,你知道不知道,他被捕以前,有張支票託朋友去代收;他這個朋友是誰?」

「不知道。不過,他有支票要調頭寸,都託他一個表兄。」

「你認不認識他的表兄。」

「認識,認識。」

「那麼能不能託你問一問?」

「當然,當然。」說著,虞亞德又要起身去打電話。

「慢慢!亞德兄,我冒昧請問一句:你跟小黃的交情如何?」

「我們是好朋友。最近就因為他跟姓陳的來往,我們才比較疏遠了。」

「為甚麼?姓陳的是甚麼人?」

「姓陳的——。」虞亞德搖搖頭,不肯多說。

「亞德兄,」金雄白正色說道:「看來你跟小黃倒真是有交情的。既然如此,我要告訴你一件事,小黃託人代收的一張支票,始終沒有提出交換。」

「為啥?」

「我也要這句話。」

「那麼,」虞亞德楞了一會才問:「金先生你怎麼知道那張票子沒有去交換。」

「票子就是我開給小黃的。」

經過一番交談,彼此都有相當認識了。金雄白發覺虞亞德跟小黃不是酒肉朋友,倒是講義氣,而且有所不為;在白相人當中還算是比較正派的人。在虞亞德,已瞭解金雄白跟小黃似乎有種特殊的關係,對於此人的被捕,極其關切;但到底是關切小黃的生死,或者別有緣故,卻不得而知。這一點必得先弄明白,才談得到其他。

「金先生,」虞亞德很率直地說:「我知道你法力很大,肯救小黃一定有辦法。除了去打聽支票以外,還有甚麼要我做,請你一道吩咐下來。小黃是我的朋友,能夠救他出來,我替金先生跑跑腿也是很樂意的。」

「言重,言重!」金雄白也相當誠懇地說:「我跟小黃素昧平生,有位朋友介紹,我幫了他一個小忙;但可能越幫越忙。如果是由於我的這張支票上出了甚麼毛病,我於心不安。現在我拜託你三件事:第一、支票的下落;第二、不知道小黃跟姓陳的,在做的一樁『生意』,到底是怎麼回事?第三、小黃此刻關在那裏?」

「好!曉得了;我馬上去辦。辦到怎麼樣一個程度,下午我來給金先生回話。」

「也不限於下午,隨時可以打電話來,那怕深夜也不要緊。你只要把大名告訴接電話的人,一定可以找到我。」說完,金雄白取了一張名片,寫上《平報》、《海報》及亞爾培路兩號的電話。

「原來《海報》也是金先生辦的。」虞亞德肅然起敬地翹一翹姆指,「《海報》敢說話,硬得好!」

「多謝,多謝!」金雄白又關照:「這件事請嚴守秘密,越隱秘越好。」

「我知道。」

「還有。辦事恐怕要點費用——。」

「笑話,笑話!」虞亞德搶著打斷,而且神態峻然,「金先生不要罵人了。」說完,揚長而去。

於是彭兆章從隔室出現,「我都聽見了。」他說:「我原當是黑吃黑;如果支票是小黃交給他的表兄,照道理說,至親不會出問題的。」

「話也難說。越是至親,越會出問題。」金雄白又說:「你請回去休息吧!有消息我會跟你聯絡。」

※※※

在向金雄白告辭時,虞亞德已經知道,小黃曾有在會樂里為人換去一張支票的事。他在金雄白辦公室中所打的一個電話,原意是找另一個與小黃亦常在一起的「同參弟兄」,打聽金雄白所告訴他的消息;此人不知小黃因何被捕,只把親眼所見的,換支票的情形告訴了他。這張支票是否就是金雄白所送的那一張?如果不是,換出去的那張支票,來歷如何?這個謎底能夠揭開,小黃因何被捕,就有線索可尋了。

「老張,」虞亞德在股票市場找到了小黃的表兄張有全,一把抓住他說:「走,我請你喫茶。」

「現在沒有空。」滿頭大汗的張有全亂搖著手,「今天風浪很大,永紗漲停板又跌停板;我先拋後補,等我高峰補進,行情馬上又『摜』了!『兩面吃耳光』,不得不在這裡;此刻那裏有心思陪你喫茶?」

「此刻沒有空,總有空的時候;我等你!」

「好!好!你在號子裏等我。」

所謂「號子」即是買賣證券的商號,虞亞德很有耐心地,一直守到市場收盤,等著張有全,問其盈虧;總算不幸中之大幸,行情繼續往下掉時,他以低價吸進了許多,最後行情回漲,這上面賺的一筆,差額足以補償「兩面吃耳光」的損失。

「走,走!我請你吃中飯。」張有全說:「許久不見,好好敘一敘。」

兩人就在「弄堂飯店」中,找到比較靜僻的一角,坐定下來;虞亞德問道:「小黃是不是出事了?」

「是啊!憲兵隊抓走的。你們是好朋友,要替他想想法子。」

「是怎麼回事,我還不知道呢!到底為甚麼被抓?」

「我也弄不清楚;打聽都打聽不出來。」

「關在那裏?」

「也不知道。」

這也不清楚,那也不知道;顯然並沒有去打聽過;甚至明明知道而不肯多說。虞亞德生就一雙「賽夾剪」的「光棍眼」,看張有全言語閃爍,等喝過一杯酒,才突然發問。

「有件事,你一定知道。他有張支票託你代兌;他告訴過我的。」這句話是虞亞德的詐語;看張有全吃驚的神色,知道詐出真情了,便又問說:「那筆錢現在怎麼樣了?」

「在我這裡。」張有全答說:「這筆錢留著給他做活動費的。老虞,你有沒有路子,可以把小黃救出來;要多少活動費?數目如果太大,只要有把握,大家來湊一湊,總可以湊齊。」

「我正在找路子。路子也找到了;不過人家有句話,先要把這張支票的下落找出來。老張,你把這張支票弄到那裏去了?」

張有全色變,強自裝出不在乎的語氣,「支票自然兌現了。」他說:「還會弄到那裏去?」

虞亞德不再提支票的事了,問起小黃最近常跟那些朋友在一起?張有全提了幾個名字,獨獨沒有個叫陳龍的。

「你知道不知道,我跟小黃怎麼走得遠了?」

「是啊!我也在奇怪。」張有全答說:「以前你們沒有一天不在一淘的日子;忽然之間,不大往來了。我也問過小黃,他不肯說,到底為了甚麼?」

從語氣中看來,似乎沒有全對,他與小黃疏遠的原因並不知道;倒不妨說破了,看他是何表情?「為了陳龍。」

「啊,為他!」

張有全是吃一驚的表情,「為甚麼呢?」

「陳龍這個人,你看怎麼樣?」

「我,我不大清楚。」

「這個人是半吊子,那個跟他攪上了手,一定要倒楣。小黃跟他攪七捻三;我勸了幾次,小黃不聽,那就只好,他走他的陽關道;我過我的獨木橋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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