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張宗昌在東北的故事。>
那家好大一家人,三個兒子都已娶妻;八個孫子、五個孫女;還有居孀的姑奶奶也帶著一兒一女住在娘家。此時都被喚了來見禮;金雄白、黃敬齋的年紀雖輕,但因算是老掌櫃的朋友,所以年齡比金、黃還大的那家老大,以晚輩之禮,向客人請安。十來個從十五六歲到三四歲男孩子女娃,更是一迭連聲「公公、公公」叫得熱鬧。
「真是,」金雄白摸著輕輕發燙的臉笑道:「把人都叫老了。」
「那可是沒法子的事——」劉子川剛說了這一句;只見黃敬齋在向他使眼色,便走到一旁,看他有甚麼話要說。
「我不懂關外的規矩。」黃敬齋低聲說道:「照這樣子得給見面禮吧?」
「你們的情形不同。」劉子川想了一下說,「給亦可,不給亦可。」
「還是給吧!怎麼給法?」
「給一個總的就可以了。你別忙,回頭再說。」
他們在低聲商量,那掌櫃已經窺知端倪,不過世故已深,覺得不宜說破;說破了反倒像跟客人要見面禮似地。反正禮尚往來,如果真的給了見面禮,看情形在皮貨價款再讓掉一些,作為補償好了。
「請入席吧!」那家老大親自來招呼。
走到飯廳中,只見圓桌中間擺著一個紫銅火鍋、高高的煙囪中,竄出藍色的火焰;關外春寒猶重,一看便有溫暖親切之感。
等客人坐定下來,調好作料斟滿酒,那掌櫃舉杯相敬,笑著說道:「沒有甚麼好東西請貴賓,除了肉就是魚,簡直跟二葷舖一樣。」
這是客氣話,光是那隻火鍋就很名貴;名為白肉血腸火鍋,鍋底卻有魚翅、燕窩、哈士蟆、紫蟹、白魚、鳳雞之類;這些珍貴食料卻全靠一樣酸菜吊味。酸菜切得極細,白肉片切得極薄,入口腴而不膩;鮮嫩無比,那股純正的酸味,開胃醒酒,妙不可言。金雄白雖精於飲饌,這樣的火鍋,也還是第一次領略。
「留點量,留點量!」劉子川提醒他說:「回頭嘗嘗那二奶奶的罈子肉。」
「罈子肉是東北常見的葷菜,不過做得好也要一點兒訣竅。」那掌櫃說:「最要不得的是喜酒席上的罈子肉;那兒找那麼多小罈子,還扣好了作料份量,用文火去燉?還不是燉一大罈,臨時找傢伙來裝,有名無實,簡直就是紅燉肉。」
說到這裡,罈子肉上桌了;接著是一盤乾燒鯽魚。金雄白覺得罈子肉不過如此,對那條鯽魚卻非常欣賞。
「這麼一尺來長的大鯽魚,就在我們江南,亦是很難得了。」他讚歎著說:「無怪乎吳鐵老說,不到東北,不知東北之大。實在說,不到東北,不知東北之富。」
「富是富,」那掌櫃說:「富要是保不住,反而生災惹禍。」
「這話倒也是,」金雄白說:「如果不是東北太富,當年日本人跟俄國人就不會在東北火拚。」
「啊!」劉子川突然想起一件事,「那掌櫃,有句話我老想請問你。聽說你在當年也是『別拉窩契克。』」
金雄白與黃敬齋都不知道他說的是甚麼,不由得相顧愕然;敖占春便低聲說道:「兩位聽下去就知道了。」
「是的。」那掌櫃點點頭,「我還跟張效坤拜過把子呃!」
居然跟張宗昌是拜把兄弟,金雄白越發感興趣;用心傾聽,才知道「別拉窩契克」是句俄語,意思就是會說俄國話的通事。
這些通事,大多是下關東的「山東老鄉」——在明朝,遼東與山東認同鄉;所以相沿至今,仍稱山東人為「老鄉」。那掌櫃下關東時,恰逢俄國人修中東鐵路,他跟許多年輕力壯的同鄉,作了「毛子工」——老毛子的工人;慢慢都學會了「毛子話」。及至日俄戰爭爆發,俄軍要找許多通事;便由中東路局選派會說俄語的員工充任。在俄軍中的職位高低,即以熟諳俄語的程度而定,居然有高到類似高等顧問之類銜頭的職位的。
「不過,那到底是難得的一兩個。說起來,老毛子打不過鬼子,實在也有他的道理。道理是甚麼?就是用的中國人不同——。」
那掌櫃說,日俄戰爭時期,交戰雙方都極力想爭取「地主」的支持,但路線不同,日本人爭取的是知識分子;科舉時代的知識份子,當然大部分是地方士紳。他們的這個工作,早在甲午戰爭結束以後就開始了,以「中日一家,同文同種」為號召;而且強調日本人都是徐福為秦始皇求海上仙方,所帶去的三百童男童女之後。同時禮聘了一些落破文人到日本去設館授徒,教習漢文;為他們訓練到東北來殖民的人才。
其中有個遼陽人,名叫於沖漢,他的「及門弟子」中,頗多士官學生,在日俄戰爭時,都已成為中級軍官。一到遼南,首先就去拜訪於沖漢,口稱「老師」,執禮極恭。當時東北的百姓,都稱日本軍官為「太君」;現在居然出了個「太君之師」,自是地方上的大幸。於是惶惶然深恐身家難保的士紳們都庇於於沖漢門下;日本軍亦就利用於沖漢展開遊說籠絡的工作,說他們是來幫助中國人打狼心狗肺的老毛子的;中國人幫助日軍,即等於自助。當然也還有些小恩小惠,騙得人死心塌地,願為日本人作走狗。
俄國軍隊卻走的是勞工路線,以路局訓練出來的一班通事為核心,爭取下關東而尚未落戶的山東老鄉為他們賣命;張宗昌即是這班通事中的一個「頭目」。
「我跟張效坤拜把子是在宣統三年。沒有多久,革命軍起義,他弄了二百多人,其中還有老毛子,由大連上船到上海,打算去投靠滬軍都督陳英士。開拔要錢;我賣了一家糧食行,得了四千銀子,全都給他了,也是看出他將來一定會得意。可是——。」
可是張宗昌沒有得意多少時候。民國七年輾轉歸入直系,駐湘西受吳佩孚的指揮;兩年以後,吳佩孚自衡陽撤防北歸;湘軍驅逐湖南人稱之為「民賊」的督軍張敬堯,以致張宗昌在湘西站不住腳,拉隊伍竄入江西,恰又為督軍陳光遠繳了械,處境非常狼狽。
其時直皖戰爭只打了十天,便判勝負,直勝皖敗;「馬廠誓師」的「元勳」段祺瑞鞠躬下台;而直系的靈魂吳佩孚,開府洛陽,聲名如日中天。張宗昌雖然不喜歡「吳秀才」,但窮途末路;也只得暫且相投,心想是「老長官」,總不會不照應;誰知吳佩孚因為張宗昌的部隊,紀律太壞,與土匪不過上下床之別,所以拒而不納。
萬般無奈,只得老一老臉皮,二次下關東;投奔「老帥」張作霖,「老帥」顧念舊誼,給了他一份掛名差使,銜頭是「東三省巡閱使署高等顧問」,月俸千元;張宗昌往往一場牌九就輸光了。
「那時的張效坤,可真是虎落平陽,龍困淺水。」那掌櫃把杯高談,「我託人捎信給他,請他到哈爾濱來散散心。老弟兄嘛,就算他欠了我的情,這會兒他倒楣的時候,我也不能不理他啊。那知道他不肯來,這麼個大老粗居然還會掉書袋,道是『無顏見江東父老』。就憑這份愛面子的心,我就知道他還能起來。果然——。」
果然,機會來了。民國十一年四月,第一次直奉戰爭爆發,兩路進兵入關,張景惠的西路軍先垮,他親自帶領的暫編奉天第一師,為直軍繳了械;下轄東北軍第二、第六、第九混成旅,潰不成軍。東路軍是張老帥的精銳,親自擔任總指揮;但受了西軍的影響,亦不能不撤至山海關,結果是由英國傳教士調停,在秦皇島的英國軍艦上簽訂了八條和約。直軍的代表是第二十三師師長王承斌;他是遼寧興城人,自然幫奉軍的忙,在談和的條件上,很發生了一些有利奉軍的作用,張老帥也很見他的情。
戰爭結束,奉軍退回關外。徐世昌在直系的壓力之下,早就發佈了免除張作霖東三省巡閱使及蒙疆經略使的「本兼各職」;所以老帥在和約簽訂的第三天,「自立為王」——由東三省議會聯合會推舉他為「東三省保安總司令。」
他對這一次入關鎩羽而歸,認為奇恥大辱;一到部隊撤回,立即籌劃整編。經過此番考驗,他已徹底承認一個事實;由小站系統而來的「新建陸軍」,不但不新,而且老朽腐敗,決不能再用了。因此,原來以總參議楊宇霆為首的日本士官畢業生,如李景林、姜登選等人,都獲得重用。不過新派軍官中,發生作用最大的一個,卻不是士官生,而是奉天武備學堂及陸大出身的郭松齡。
但是郭松齡與楊宇霆是對立的;那種情形就像榮祿之與翁同龢,只是張作霖父子不同於慈禧母子,所以郭松齡雖是「少帥」的人,仍為老帥所看重。至於張學良之於郭松齡,是亦師亦友,十分尊敬;郭松齡對於張學良,亦是盡心輔弼,其許甚至,對老帥當然也是忠心耿耿,但由於楊宇霆的挑撥壓制,難免有隔閡之處。
「那是民國十一年秋天吧,有一天張效坤忽然又來找我了。他跟我說,現在有個機會;這個機會非抓住不可。我問他是甚麼機會?他說老帥要報仇,招兵買馬,還要跟『吳秀才』大幹一下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