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部 春夢無痕 第八章 春夢無痕

<在楊麗的皮包中摸到一支手鎗。>

就這樣談溥儀談到落日昏黃,榮子翩然而至,穿的是一件鵝黃色薄呢旗袍,外罩咖啡色的短外套,臉上薄施脂粉,而且新燙了發,越顯得艷麗,所以一出現更令人矚目。

四雙眼盯住了看,自不免令人發窘,「怎麼啦?」她強笑著問:「是那兒不對勁嗎?」

「太對勁了!」黃敬齋對金雄白說:「女為悅己者容。看榮子這身打扮,就知道她心情很好。」

「這話倒是說對了。」榮子介面便說;向金雄白瞟了一眼。

「艷福可羨。」劉子川說:「不過敬齋兄似乎失意,這是我效勞不周。」

「呃,」榮子搶著說道:「我替黃先生介紹一個朋友,好不好?」

「當然好!」劉子川問:「是怎麼樣一個人?」

「長得很健美,也很健談。我看跟黃先生的性情很對路。」

「對,對!」劉子川問:「人在那裏,我派汽車去接。」

「等我先打個電話,不知道是不是在拍影片。」

「怎麼?是電影明星?」黃敬齋大感興趣。

「是『滿映』的電影明星嗎?」劉子川問道:「你倒說是誰?看我認識不認識?」

「是楊麗。」

「喔!」劉子川點點頭:「我知道這個人。長得真不壞,不知道為甚麼不走運?」

榮子沒有答他的話,接通了電話,正是楊麗本人;只聽榮子說道:「我請你吃晚飯;順便替你介紹一位上海來的朋友——自然是男的,姓黃——規規矩矩,很有地位的人物——你打聽得這麼詳細幹甚麼?莫非是找女婿!黃先生可不是光棍——地方還沒有定,你來了就知道了。我請劉先生派車來接你——劉子川劉先生——啊、啊——好!」

「你聽見沒有?」敖占春笑著對黃敬齋說:「楊麗對你似乎很有興趣。」

「她住在那裏?」劉子川問。

「他們是來拍外景,都住在聚德福飯店。楊麗說,她跟劉大爺在長春見過;這一次來拍外景,正要來看你。」

於是劉子川取了張名片,派司機到聚德福飯店去接楊麗:接著便談起由「滿映」移植到上海的幾枝名葩,其中自一闋「夜來香」的山口淑子居首;但眾口一詞的意見是碩人頎頎的黃明,那種懶散帶磁性的低音,迴腸蕩氣,真能摧鋼銷金,並稱尤物。

「這楊麗不知道怎麼樣?」黃敬齋突然說道:「如果才堪造就,我把她也弄到上海去。憑我們的《國民新聞》與雄白的《平報》、《海報》捧她一捧,不出半年,不怕她不大紅大紫。」

「這倒是件好事。」劉子川介面道:「楊麗的條件很夠;在『滿映』她是硬裏子,可見演技不壞,是捧得起來的人。」

聽他這一說,黃敬齋更覺興致勃勃。人猶未見,已在談論如何捧法,應該將楊麗介紹給那家電影公司。大家亦都替她大出主意;真像有那麼一回事似地。

不久,楊麗來了,生得豐腴白皙、艷光照人;笑起來很甜,黃敬齋深為欣賞。劉子川便說:「楊小姐,我們剛剛在談你;黃先生說,如果你願意到上海,他可以把你捧成山口淑子第二。」

「真的?」楊麗驚喜地,但也有些不甚相信的模樣。

「自然是真的。黃先生、金先生都是上海的報業鉅子;金先生還辦得有一張小報,是全上海小報的翹楚。他們兩位要捧你,真是你的運氣到了。」

「多謝、多謝!」楊麗先向金雄白笑一笑,然後轉臉對黃敬齋說:「黃先生能給我這麼一個機會,是太好了。我本來就想『開碼頭』。」

「開碼頭」這句話,不聞諸上流社會,金雄白不覺皺眉;榮子對他的一切是最敏感的,當即拉一拉楊麗的衣服說:「換個環境,甚麼開碼頭?」

「呃,對不起!」楊麗向黃敬齋說:「我們平常這麼說慣了的。」

「沒有關係,沒有關係本來是開碼頭嘛!」

黃敬齋問:「楊小姐是那裏人。」

「原籍山東,生長在北平。」

「山東是不是青島?」

金雄白這一問,大家無不作了會心的微笑;反而是金雄白自己有些不安,怕有人嘴快,道破「青島」二字的特殊涵義,變成唐突美人。

「怎麼?」楊麗困惑地問榮子:「青島怎麼樣?」

「你是不是青島人?」

「不是。」

「不是就不必問了。」

「吃飯去吧!」金雄白怕楊麗再問下去,會起誤會,所以顧而言他地打岔,「我請客。」

「應該我請。」黃敬齋介面。

「我是地主。」劉子川說:「而且我也應該替楊小姐接風。」

於是誰做主人,起了爭議;榮子笑道:「電話中我跟楊麗說,我請你吃飯;如果我再爭著做主人,可就熱鬧了。」

「我看,」敖占春說:「這個主人讓敬齋兄做吧!」

這是替黃敬齋拉攏楊麗。金、劉二人體會到其中的微意,都同意了。接下來便是請客人挑地方。

「隨便、隨便!我對這上面向來不大講究;最好簡單一點,讓黃先生多破費,我心裡過意不去。」

「不是心裡過意不去,」榮子笑道:「是心疼吧?」

楊麗報以甜甜的一笑,嫵媚無比;黃敬齋大為得意,決定大大地破費一番,向敖占春招招手,到另一面私下有話說。

「在哈爾濱請客,最豪華的是甚麼地方?」他又加了一句:

「你不必替我省錢,只要面子足。」

「黃金可買人心,不過也不必在這上頭做冤大頭。否則,何不拿鈔票點火吸煙?」

「毀壞鈔票是犯法的。」黃敬齋緊接著說:「你不必管;只請你給我一個圓滿的答案。」

「我聽說有個地方,不過其詳不得而知。」接著,敖占春將劉子川招了來,悄悄說道:「敬齋兄想大大做個面子,一下子壓倒芳心;你看法國人的那個俱樂部怎麼樣?」

「那個俱樂部自然可以去——。」劉子川在沉吟。

原來哈爾濱有個私人俱樂部,是一個法籍西班牙商人唐璜所創辦的。唐璜專營進出口,代理著好幾種法國名牌香水;出口以高貴皮貨及香料為大宗,法國維琪政府成立,他跟貝當的一名親信,搭上了關係;同時在日本皇室方面亦能找到奧援,因而在哈爾濱仍能立足。他的那個俱樂部供應世界第一流的食物;入會資格極嚴,基本會員一共只有十一個人,要在那裏享受一番非會員介紹不可。

在唐璜俱樂部,日本關東軍司令部的要員,始終信任由松岡洋右與史達林直接談判成功的《日蘇中立條約》,對俄國的政策是力謀安定,所以在哈爾濱的俄國重要人員,包括外交代表及運輸貿易方面的官員,亦都能出入唐璜俱樂部;至於國際間諜,當然亦以此為目標,千方百計,用高貴的身分為掩護,活躍其間。劉子川是怕惹禍;而且這裡面惹出禍來,非他所能料理,因而煞費躊躇。

見此光景,黃敬齋心裡雪亮,必有為難之處,所以自己撤回要求:「子川兄,換個地方好了!吃喝玩樂,要輕鬆愉快,犯不著傷腦筋。」

劉子川是外場人物,雖然獲得黃敬齋的諒解,心裡有歉疚與委屈。歉疚不用說,委屈卻是因為黃敬齋極可能誤解,以為他連這點小事都辦不通。其實他主要的還是為黃敬齋的安全著想;如果黃敬齋不在乎,就帶他去也不要緊。

為此,他不即答話,考慮了一會,認為還是把話說明了的好;「敬齋兄,你也許奇怪,找地方吃頓飯,只要不怕花錢,那裏都可以去;有甚麼為難之處?等我把話說清楚了,你就知道了。」接著,他說明了唐璜俱樂部的背景,以及他的顧慮,最後又說:「兩位在這裡,安全方面我可以負全責,但這處地方,倘或出了岔子,老實說,我也有點呼應不靈。」

當他在介紹唐璜的經歷,以及進出俱樂部是那些人時,黃敬齋顯得極感興趣;及至等劉子川講完,他躊躇了一下問道:

「我想請問子川兄,你是不是會員?」

「我不是,不過我可以託人介紹。」

「介紹的人是誰?」

劉子川不知他要問這些話幹甚麼?不過,既然坦誠相交,也就實說了:「我有兩個朋友是會員,一個是關東軍的高參;一個是中東路的俄國人。如果我一個人去,不必介紹;因為裡面的管理員認識我。」

「喔,」黃敬齋想了一下問:「會員介紹是必須憑會員卡進門呢?還是打個電話就行了?」

「要憑會員卡。」

黃敬齋躊躇了,好一會,以很神秘的神氣問說:「混進去容易不容易?」

這下,劉子川可忍不住了,「敬齋兄,」他問:「你何以對這個俱樂部興趣如此之大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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