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部 春夢無痕 第六章 客中驚艷

<旖旎惆悵的一夜。>

懶散而又恬適的金雄白,從一醒來腦中便浮起無數新鮮而甜美的記憶;及至鼻中聞到散發自榮子秀髮間的香味,就像聞了嗅鹽一般,懶散的感覺,頓時一掃而空,從枕上轉臉去看榮子。

他看到只是榮子的披散著的一頭黑髮,與色如象牙的渾圓的肩頭;他忍不住想享受美妙的觸覺,卻又不忍擾她的清夢,躊躇好一會,才輕輕地伸出手去,很小心地搭在她的胸前,隔著輕柔的絲質睡衣,觸摸到的是富彈性而又溫暖的一團肉。

榮子似乎不曾被驚醒,而其實她根本是醒著,她慢慢地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,然後緊緊地握住了他的食中兩指,就像小女孩牽著大人的手走路那樣。

「榮子!」金雄白輕輕地喊。

「嗯。」她答應著,卻未回面。

「你做了夢沒有?」

「做了。」榮子反問,「你呢?」

「當然做了,否則為甚麼問你。」金雄白一面輕柔地撫摸著,一面靠緊身體,從她的髮絲中將聲音透過去:「我做的夢先很有趣,夢見我在跑馬廳,春季大香檳中我買的馬,一路領先——。」他故意不說下去。

「後來呢?」榮子如他所期望的,翻過身來,面對面地問說:「到終點仍舊是第一。」

「不知道。」

「怎麼會呢?」

「怎麼不會?有個冒失鬼從背後撞了我一下;一驚而醒,自然就不知道那騎馬贏了沒有?」

「真可惜!」

「是啊,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感受,好夢不終,突然驚醒,心裡有種說不出的空虛,不過,今天我的感覺不同。」

「怎麼不同呢?」

「因為醒來比夢中更好。」他摸著她的臉說:「有你填補我失落好夢的空虛。人間到底勝於天上。」

「你是說真實勝於夢境?」

「正是這話。」

「可是,你怎麼能證明,現在不是夢境,那匹一路領先的馬,不是真實?也許你的馬早就贏了,正等著你拿馬匹去領獎金呢!等我看看,你的馬匹擱在那個口袋裏了。」說著,她伸手到金雄白去亂捏亂摸;金雄白怕癢,又笑又躲,最後兩人扭成一團。

二人又經歷了一次由興奮到懶散的過程,金雄白問道:「榮子,你讀過莊子沒有?」

「只聽見這部書名。」

「你看過京戲的蝴蝶夢、大劈棺沒有?」

榮子想了一下說:「看過,那年童芷苓到哈爾濱來,常唱這齣戲。原來你說的莊子,就是莊周?」

「對了。」

「到底有這個人沒有?」

「當然有。不然怎麼會有這部書。」金雄白又說:「你剛才的話,就跟莊子的說法一樣;不知蝴蝶之夢莊周,還是莊周之夢蝴蝶。所以我以為你看過莊子。」

「沒有。」

「沒有就更了不起。證明你也有像莊子那樣豐富的想像。」

「謝謝你,太誇獎我了。不過,我覺得一個人的想像還是不要豐富的好。」

「你倒說個道理我聽聽。」

「想得越多越痛苦。」

金雄白完全同意她的看法,卻不願表示任何意見;不過眼色中示意,樂於聽她的見解。

「尤其是自以為一定能如想像的事,結果並未出現,想像落空;更是最痛苦的事。」

「這只可說是希望落空。凡是希望都帶一點主觀的成分;所以,」金雄白特別強調,「這種痛苦,應該說是感情上的痛苦。」

「感情亦由想像而來。」榮子針鋒相對地回答,「沒有想像,就沒有感情;尤其是對於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對象。」

他不明白她的話,意何所指;只覺得她的語言有味,便即笑道:「你這個遙遠而陌生的對象,不會是我吧?」

「怎麼會是你?我們現在不但不陌生,而且距離最近了;近得只能容得下一個人。」

「容得下一個人?」金雄白反駁著說:「男女之間的距離,能容得下一個人,就不能算最近。」

「那是沒有辦法的事,也許必須容納兩個、三個;甚至五個。」

「你的話說得很玄、有點、有點——。」

「有點甚麼?」

「沒有甚麼。」

「你不對!」榮子率直指責,「既然我們的距離,近得不能再近了,有甚麼話不能說?」

「有句話,我是開玩笑的;你如果不會生氣,我就說。」

「開玩笑的話,我怎麼會認真?」

「我是說,你剛才的話很玄,有點上海人所說的『十三點』的味道。」

榮子笑了,「這話也不是你第一個人說。有一次我跟一個也是上海來的客人,談不到三五句。他就不悄地罵一聲:『十三點』。我想想也是,人家是來尋歡作樂的,你跟人家談嚴肅的人生問題,不是十三點是甚麼?」她略停一下又說:「那知道我今天又做了十三點。」

能有這樣的自知之明,金雄白才確知她有深度;亦就更為欣賞了。「我們再談剛才的問題,」他說:「請你解釋必須容納兩個、三個,甚至還是五個的理由。」

「我先問你,男女之間,甚麼時候,距離最近?」

「那還用說嗎?是兩人聯接為一個人的時候。所以最親密莫如夫婦。」

「那麼,當夫婦由兩個人聯接為一個人的時候,你能排除腹中的嬰兒嗎?」

金雄白恍然大悟,但也大驚,「怎麼?」他急急問說:「你懷著孕?」

「沒有。」榮子看他緊張的樣子,覺得好笑,便故意嚇他一嚇,「昨天沒有;可是今天也許有了。醫生替我檢查過。說我很容易懷孕的。」

這使得金雄白想起到處留情的周佛海,不知有多少骨血流落在外;反躬自問,或亦不免。但事後不知便罷;事先知道有些可能,卻不能不預籌一個比較妥當的辦法。

這樣想著,口中反先問一句:「如果兩三個月以後,你發現懷著我的孩子,你作何打算?」

「那是你的事。」榮子答說:「我先要看你的態度才能作決定。」

金雄白心中一動;但旋即警省,輕諾則寡信,此時不宜作任何言之過早的具體承諾。於是正色答說:「我會拜託劉先生,到時候一定有妥善的安排。」

榮子不作聲,仰臉向上;側面看去,只見極長的睫毛不住在閃動,不知道她在思索些甚麼?

「金先生,」她突然轉臉問道:「你問我要不要進關去觀觀光,是隨便說說的;還是確有這樣的意思?」

金雄白心中微微一跳;他想:到了這樣的交情,即使昨夜是隨口的一句話,此時亦不便否認,「確有這樣的意思。」他說:「我不知道這裡旅行的規定,如果能夠隨便進關,去玩一趟也是很平常,很容易的事。」

「只要劉先生肯幫忙,我想進關就不難。」榮子又說:「不過,金先生,我很坦白地說,我進了關、就不出關了。你能不能替我在上海,或者那裏找個工作。」

「那太簡單了!甚至我幫你忙,創一番自己的事業也不難。不過,」金雄白很誠懇地說:「我必須先瞭解你為甚麼不願在關外?你的生母怎麼辦?」

「好!我告訴你,我有義務告訴你。起來談,好不好?」

「好。」

兩人同時起床,榮子像個賢慧能幹的妻子那樣,照料金雄白盥洗、更衣;用電話叫來了一份歐洲式的早餐,一面為他在面上抹黃油,一面說道:「我早晨向來不吃東西的。你管你吃,聽我告訴你,我為甚麼想離開這裡?」

原來榮子是日本一個特務組織的外圍份子;由於她的身世的複雜背景,以及多種語文的能力,所以她受命工作的對象極其廣泛;她要應付各式各樣的人,每一句話,每一個動作,都須非常小心;稍露馬腳,就會招致極大的麻煩,甚至不測之禍。以致心力交瘁,痛苦非凡,無時無刻不想擺脫束縛。

「我也很明白,情報工作無論如何是一種偉大的工作;但任何偉大的工作,一定出於一個偉大的目標。我自己認為我是一個中國人,為了中國的前途,我做情報工作,雖苦猶樂;而且,雖危亦安。」榮子停下來,拿起金雄白早餐中的果汁喝了一口,喘口氣接著又說:「雖苦猶樂容易懂;雖危亦安怎麼說?金先生,不知道你有沒有這樣的經驗?」

金雄白楞住了,放下手裏的一小塊麵包,食中姆三指下意識地搓弄著,倒像有甚麼骯髒的沾染,極難祛除似地。「金先生,」榮子問道:「你沒有這方面的經驗?」

金雄白驀地裏察覺,自己是處在一個分岐極大的關鍵上。他警覺到,從昨夜裏與榮子邂逅以來,無論就感情或理智來說,他始終掌握著主動,可以控制彼此的關係;但是,此一刻似乎將在不知不覺中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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