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部 春夢無痕 第一章 回風小舞

<司徒雷登願作調人。>

其時為日本新聞界稱之為「和平運動參謀總長」的周佛海,對「組府」正起勁之時,在上海招兵買馬,許下了好些「部長」、「次長」,而且連「新政府」的預算都編好了。但是有兩個問題不能解決,以致於那一天才能粉墨登場,卻是個未知數。

一個問題是青天白日旗上的飄帶。汪精衛堅持要取消,而日本軍部特地召集華中、華南、華北三個派遣軍的參謀長,在東京開會研究,一致表示:青天白日旗上掛飄帶,作為「汪政府」的「國旗」,已是最大的讓步;如果連這條飄帶也要取消,變成敵我不分,不但在實際作戰上有妨礙,最嚴重的是會影響軍心,萬一發生譁變情事,勿謂言之不預。

提出這樣的警告,日本軍部自然堅持原議;汪精衛也知道事實上有困難,只能拖著再說。

再有一個問題是今井從香港回日本以後才發生的。原來關於「汪政府」的國際地位問題,周佛海曾經與日本外務省的代表加藤談過,「汪政府」自稱為「還都」,並非成立「新政權」,所以無所謂「承認」問題。周佛海只要求日本派遣「大使」向汪精衛呈遞「國書」。

加藤的答覆是,日本派特使不派大使,不遞國書。周佛海表示,倘或如此,組成「新中央政府」毫無意義。談得一場無結果而散。

當然,讓步的必是騎虎難下的一方,周佛海跟汪精衛商量,用與日本當局同時發表宣言的方式,作為日本對汪精衛「組府」支持的表示。這個方式是影佐禎昭所同意,而且認為很合理的;但到東京去了一趟,他的態度改變了。

「貴方發表宣言,日本方面不便阻止;但日本不發表宣言響應,不表同意,亦不否認,採取默認態度。」影佐接下來將與今井商量好的解釋說了出來:「因為公然承認,則日本右派及帝國主義者,必然反對,不能不事先顧慮。」

周佛海愕然,「汪先生的宣言,日本固不否認;可是,」他問:「日本的議員或者記者提出詢問;日本政府如果稍為表示:這是中國片面的希望。那一來,汪先生宣言的效力,豈不是完全打銷了?」談來談去談不攏,只好約定第二天一起去見了汪精衛再作道理。

到得第二天一早,影佐忽又不速而至;一見面便問:「汪先生跟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,是否熟悉?」

司徒雷登是美國人,他的父親是早期來華的傳教士;所以司徒雷登出生在中國。周佛海認識此人,並不相熟;如今聽影佐這一問,料知有話,考慮了一會,還是據實相答。

「他到上海來了;要由香港轉重慶。我昨天跟他見面。」影佐緊接著說:「他對全面和平倒也很熱心。」

一提到這一點,周佛海心情有些矛盾,全面和平固然是內心的希望;但一談到全面和平,對於「組府」便橫生好些障礙;日本軍部不肯發表宣言響應,亦就是為了留下跟國民政府的和談之路。如今橫刺裏又殺出來一個司徒雷登,眼前的情勢,恐怕要弄得很複雜了。

心裡是這麼想,表面上當然表現得頗為興奮的樣子,「喔,」他問:「他怎麼說?」

「他說,他在北平跟王克敏談過,希望王克敏出任蔣委員長及汪先生中間的調人。」

這就有點匪夷所思了!周佛海心想,司徒雷登在華多年,何以政治行情,一無所知?王克敏具何資格,能任此調人?

「不過,我們從另一方面接到的電報,與此不同。」

「所謂另一方面,是那一方面?」

「華北方面軍總司令岡村寧次大將。」影佐停了一下說:「據說,司徒雷登本人想出任重慶與東京間的調人,託王克敏向岡村大將,探詢意向。」

這兩種情況,大不相同;王克敏雖沒有資格擔任重慶與東京的調人,但司徒雷登有美國的背景,甚至可能是華府白宮或國務院的授意,擔任重慶與東京的調人,不但夠資格,而且是非常值得重視的一件事。

「那麼,」周佛海問:「岡村大將作何表示。」

「岡村大將覺得這件事不應該由他答覆;所以打了電報給西尾大將,請求指示。」

西尾就是中國派遣軍總司令西尾壽造;周佛海心想,此事即使是西尾,亦未便貿然作決定性的答覆,便即問說:「西尾大將當然要跟東京聯絡?」

「是的。一方面跟東京聯絡;一方面要我來聯絡,西尾大將想知道汪先生跟周先生的意向。」

聽得這話,周佛海大感興奮;因為西尾壽造沒有拋開汪精衛,證明日本軍人還是講交情的。否則,重慶與東京,通過司徒雷登直接聯絡,汪精衛成了局外人,不僅沒有發言的餘地,而且連內幕都無從獲知,那時的地位,豈不尷尬?

「周先生,」影佐最後才道明真正來意:「司徒雷登提出要求,希望通過我們的關係,請你跟他見一次面;談談汪先生跟你對全面和平的意見。」

這一下,周佛海不由得躊躇了。原來他的根本目的是:「組府」第一;談和平次。以為有了「政權」在手裏,就是有了一筆政治資本。但「組府」之事,從「高陶事件」以後,各方的空氣不佳;全虧得周佛海在那裏極力拉攏。如果傳出消息去,說他與司徒雷登有所接觸,大家都會想到:必與中日談和有關;既然要停戰談和了,「汪政府」當然不會再出現。見機而作,避得遠些;否則「新貴」做不成,落個準備「落水」做漢奸的名聲,太犯不著。這一來,不就等於垓下的楚歌,一夕之間,楚軍瓦解!其事不可不慎。

但是,儘管影佐一直是支持他的;卻由於他也一直跟影佐表示,只要有全面和平的機會,個人的得失算不了甚麼。如今機會來了,倒說退縮不前,豈非言不由衷,平白讓人把他看得矮了半截?

因此,他決定採取拖延策略,「要見面,就要談得很具體;不然不如不見。」他說:「容我先跟汪先生談了,再給你答覆。」

事實上他沒有去見汪精衛;而是跟他的智囊之一,岑春煊的兒子岑德廣去商量。岑德廣毫不遲疑地說:「這機會當然不容錯過。不管談些甚麼,你總要跟他會一面。」

周佛海想了一下說:「問題是,我去看他,他來看我,都不方便。消息一洩漏出去,恐怕畫虎不成反類犬。」

岑德廣當然瞭解他的言外之意,「那也容易!」他說:「你跟中間人約定時間、地點,到時候我派車去接,在我這裡見面。即或消息洩漏,只說不期而遇就是。」

「不錯,不錯!人生何處不相逢?」周佛海認為這樣做不露痕跡,同意照辦。

「公博,快回來了吧?」岑德廣又問。

陳公博早又回香港了,他對「組府」本不感興趣,從高陶事件以後,態度益發消極,此時岑德廣問到,周佛海嘆口氣說:「汪夫人預備親自去勸駕,來不來未可知!」

「有公博在這裡就好了;你跟公博一起跟司徒雷登見面,可以表示和平的願望是一致的;以後報告汪先生,有公博在場也比較好說話。」岑德廣接著問道:「你是不是先要跟汪先生談一談?」

「你看呢?」

「我覺得事後告訴他比較好。」

周佛海考慮了一下,點點頭說:「有甚麼事,只有我先挺下來再說。」

※※※

見面的日子,定在二月十二日;到了約定的時間,岑德廣派了一輛車,將司徒雷登及他的秘書傅涇波,接到了愚園路岐山村的住宅,周佛海已經等在那裏了。

經過短短的一番寒暄,司徒雷登用一口可以亂真的杭州話說道:「我等於一個中國人。」

就這一句開場白,周佛海與岑德廣對這個高大的美國朋友,立即有了一種很微妙的親切感,不約而同地深深點頭,表示領會到他的立場。

「蔣委員長勵精圖治,這幾年來國內無論物質上的建設,精神上的培養都令人刮目相看。不幸地爆發了七七事變,基本上也就是日本看到中國的進步,內心不安之故。」

周佛海介面說道:「我要說明,日本看到中國進步,內心不安,誠然有之;不過那是日本軍閥的心境,而且也只是一部分日本軍閥,像松井石根、杉山元之流。」

「是的!因此,中日之間的和平,在日本方面出現了機會;現在是中國方面的問題。將近兩年的作戰中,已證明了中國的軍事力量,尚不足與日本相敵。如果此時求得合理的和平,給英明的蔣委員長幾年生聚教訓的時間,仍舊可以跟日本一決雌雄。」司徒雷登緊接著以鄭重的神色說道:「這完全是我把我當作一個中國人所說的話。」

「我完全能夠理解。」周佛海說:「事實上,我們內心中也是這樣想法。」

「你所說的『我們』,想必包括汪先生在內。對於汪先生倡導和平,我極表贊成;不過傳聞汪先生將另組『政權』,如果所傳是實,那是中國的另一大不幸。」

「喔,」周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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