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部 時勢英雄 第三章 殊途同歸

<美國外交官,協助中國情報人員脫出重重樊籠的傳奇性經過。>

前一天晚上,裝了一肚子的本幫館子的「糟缽頭」、「禿肺」;圍爐話別時,來了兩支海寧洋行的「紫雪糕」,五臟廟就此作怪,一夜起來了十幾遍,不但劉德銘本人萎頓不堪,連楊雪瑤亦因睡不安穩,精神大打折扣。

「副司令,」他說:「你這樣拉肚子,路上怎麼辦?我看過兩天走吧?」

「那怎麼行?好不容易從日本人那裏弄來一個『頭等包房』;今天不走,以後再要就麻煩了。」

「那末,先請個醫生來看看?」

「怕時間來不及。」劉德銘說:「你跟白秘書先押了東西上車;我到醫生那裏去打一針,配幾包藥,隨後就來。」說完,急急又奔往洗手間。

這時小純陽已經遛過鳥,提著他的兩籠畫眉回來了;聽楊雪瑤說知經過,隨即打電話給搬場公司,派車來運行李。電話中特別聲明,要來四個小工,因為有兩隻樟木箱中,裝了一萬「袁大頭」,重有四五百斤,非四個人抬不動。

車到北站,先找副站長;再找站長山本。由於日本憲兵隊事先有公事;潘三省又派人跟山本打了招呼,所以特別優待,開了柵門,准卡車直接駛入月台,將兩隻樟木箱,抬入唯一的一節頭等包房,其餘行李,照一般的規矩交運。

安排已妥,小純陽與楊雪瑤在包房中休息等候;到得開車前二十分鐘,劉德銘趕到了。這天不太冷,而他頭戴「三塊瓦」的貂皮帽;身披水獺領的狐皮大氅,右手「司的克」,左手大片包,滿頭大汗地進了包房,一面卸大氅,一面問說:

「洗手間的門開了沒有?」

「門是開了;不過『黑帽子』關照,車不開,洗手間不能用。」

「去他娘的!」劉德銘撈起薄絲棉袍的下襬,直奔洗手間。

「老楊,」送行的小純陽問:「你還有甚麼事,要交給我辦的?」

「現在沒有。」楊雪瑤說:「等我想起來,再寫信告訴你。」

「寫信寄到秋園來。」

「我知道。」

「我在秋園也是暫時的局面。老楊,你們過了江,看情形怎麼樣,千萬給我詳詳細細來封信。」小純陽說:「劉副司令待人真厚道,我還是想跟他。」

「原就該一道走的嘛!」楊雪瑤說:「你的秘書長,我的副官長,左輔右弼,幫劉副司令好好打出一個天下來。」

小純陽未及答言,聽得洗手間門響;劉德銘瀟瀟灑灑地走了出來,「『入門三步急;出送一身輕。』」他說:「子丹,車快要開了,你請回去吧。以後聯絡不便,我恐怕沒有工夫寫信;不過,你放心好了,事情辦妥當了,我自會通知你,請你來歸隊。」

「好。」小純陽問:「倘或有人問起,說劉先生到那裏去了?我應該怎麼說?」

「日本人關照過,我們過江去辦事,要保守秘密。有人問起,你就說要問潘先生。」

交代到此,站上打鐘催送行的客人下車;等小純陽一踏上月台,列車隨即蠕蠕而動,劉德銘卻又探首窗外,向小純陽招一招手。

「到了南京,」他大聲說道:「晚上我打長途電話給你。」

※※※

出站未幾,劉德銘又要上洗手間了;從北站到崑山,瀉肚瀉了八次,楊雪瑤自不免關切,「副師長,」他說:「這樣子拉下去,你人很吃虧!」

「拉光了就沒事!」劉德銘不好意思地笑一笑,「也怪我嘴饞;從醫生那裏出來,看見有個烘山芋的攤子,香得很,我買了一個在汽車裏吃。現在在肚子裏作怪了。」

「藥呢?」楊雪瑤說:「我看不如服一包。」

「也好,在皮包裡面;勞駕!」

他是故意讓楊雪瑤替他取藥;皮包鑰匙就掛在把手上,一打開來,楊雪瑤的眼睛發直,成捆的美鈔好幾捆;未開封的中國銀行鈔票十來疊,將皮包塞得滿滿地,不知藥在何處?

「在夾層裡面。」劉德銘說。

在夾層中取了一包藥;楊雪瑤從自攜的熱水瓶中倒了開水,一起送到劉德銘手上,看他手掌紅潤,不像瀉肚的人,皮膚常少血色。

「我要睡一下。」劉德銘說:「你別走開。」

「是。我不會。」

於是劉德銘閉目養神,但沒有多少時候,突然一骨碌起身,直奔洗手間;這一次在裡面逗留的時間不長,出來說道:

「差不多了!肚子裏快要拉光了。不過,餓得很。」

「算了,算了!副師長,你就熬一熬吧。」

「也只好熬一熬。」劉德銘問道:「雪瑤,你去過南京沒有?」

「沒有。」

「到了南京,我帶你去逛夫子廟;那裏各式各樣的小吃,比上海城隍廟多得多。」

楊雪瑤對小吃不感興趣:「副師長,」他問:「夫子廟的女校書是怎麼回事?」

「怎麼?」劉德銘笑道:「你想去玩玩?」

「我是打聽打聽。」

「你也不必打聽;到了南京跟著我走好了!包你落胃。」

接下來,劉德銘便談夫子廟「群芳會唱」捧女校書的規矩,如何點戲、如何「叫條子」、如何登堂入室。這一談,不知不覺到了蘇州。

車在蘇州車站有十幾分鐘的停留;因為要等西來的列車

「交車。」劉德銘穿上絲棉袍,口中說道:「我下去走走。」

楊雪瑤跟著他下車,在月台上散步;來回走了一趟,劉德銘突然問道:「有草紙沒有?」

「怎麼又要拉了?」

「肚子又痛了。」他手捂著腹部說:「快!」

楊雪瑤跑步上車,等取了草紙來,劉德銘已有迫不及待的模樣,接過草紙便走;楊雪瑤不自覺地也跟了過去。

突然之間,劉德銘像是忽然想起了甚麼,很快地站住腳,回身一看,面有慍色地向列車呶一呶嘴;意思是:包房中沒有人,失竊了怎麼辦?

楊雪瑤也省悟了,隨即回身上車。劉德銘進了廁所,撒了泡尿,繫好褲腰帶,籠著手跟打掃的工人閒談。

「你們這裡的站長,叫甚麼名字。」

「不曉得;只曉得他姓趙。」

「怎麼?」劉德銘詫異,「站長是中國人?」

「是啊。」

「中國人做站長倒不多;這趙站長一定很能幹?」

「他做站長,不是因為他能幹;是他妹子裙帶上來的。妹子軋個姘頭是東洋人;蠻有勢力的。」

接著,那工人便說趙站長妹妹的艷史;劉德銘一隻耳朵聽他的,另一隻耳朵在聽鐵路上的動靜。不久西面來的列車進站;在嘈雜的人聲中,一聲汽笛,接著便聽出上海來的列車開動了。

「再會,再會!」劉德銘向那名工人打過招呼。溜出廁所;第一件事是仔細觀察,有沒有楊雪瑤的影子。

沒有!劉德銘料中了。財帛動人心。一皮包鈔票,兩箱子現大洋,還有一箱子新做的棉夾衣服,外加一件皮大氅,楊雪瑤豈有不動心之理?劉德銘料定他到了南京,就會帶了東西,遠走高飛;連潘三省都不會再理睬了。

及至旅客出站的出站,上車的上車;月台上已相當清靜時,劉德銘方始從從容容地上了由南京去上海的火車,躲在廁所對面的洗手間。

車到崑山,列車長來查票;劉德銘是早有準備的,「對不起!我的車票掉了。」他將一卷鈔票塞了過去,「我是蘇州趙站長的朋友;麻煩你補張票。」

既有交情,又有賄賂,還有禮貌;自然順順利利地補到一張票。

話雖如此,他仍舊不能不小心;未到上海北站,在真茹就下了火車。站前有好幾輛「野雞小包車」;劉德銘坐上一輛,直放上海,到了大西路「花旗總會」。

※※※

被誤稱為「花旗總會」的「鄉下總會」,是上海外僑所組織的一個俱樂部;外籍的金融鉅子、洋行大班、名醫、名律師以及各國領事館的外交官,工部局的要員,大都是這個俱樂部的會員,但以美國人為最多,因而被人稱作「花旗總會」。

由於英、美兩國,與日本已成敵對之勢,這個俱樂部就不能不起戒心;深怕日本人或者七十六號滲透進來,所以對於僱用華籍的員工,採取了非常嚴格的甄別制度。即令如此,有一次還是被臨時僱用,來打掃花園的短工,偷走了一本會員名冊。

因此,俱樂部的管理委員會決定此後不再僱用臨時工人。但「鄉下總會」的範圍甚大,一個星期打掃一次,沒有人幫忙怎麼行?

「我有辦法。」美國總統輪船公司,上海分公司的經理說:「每次船到,華籍水手很多;讓他們來加班就是了。」

總統號的輪船,班次很多;這趟到的是胡佛總統號;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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