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加德滿都直面生死

快餐似的文化忌諱談論死亡。人們覺得它是醜陋的,陰暗的,恐怖的,悲痛欲絕的,人們要把死亡秘藏起來……在這種迷霧籠罩下,死亡變成了另外的東西。

這個世界上有兩百多個國家,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國旗,形狀基本上都是長方形。有一個國家,國旗是三角形的,全世界就它獨一份。國旗由上小下大、上下相疊的兩個三角形組成。旗面為紅色,旗邊為藍色。紅色來自國花紅杜鵑的顏色,藍色代表和平。三角旗中的太陽和月亮圖案代表王室,旗角代表喜馬拉雅山脈的山峰。

這個國家就是尼泊爾。它的首都加德滿都,意為「獨木之寺」,坐落在加德滿都河谷里。既然叫河谷,當然要有河。在其中流淌的巴格瑪蒂河,是恆河的主要支流之一,為尼泊爾人民心目中的「聖河」。

巴格馬蒂河邊,有一處聞名世界的文化遺產,大名「帕斯帕提納」神廟,它還有個俗名叫 「燒屍廟」。它充滿了莊嚴的神秘感,是整個南亞印度教最神聖的廟宇,也是印度教里的主神——濕婆最重要的廟宇。

這座神廟至今不對印度教徒以外的遊客開放,我們連站在門口往裡瞅一眼,都不被允許。

我不知「濕婆」的中文譯名,是誰最早定奪的。他名字里雖然有個「婆」字,卻是男性神,司掌毀滅與重生。當地導遊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,曾在中國留過學,中文甚好,學識也不錯。他管濕婆叫「破壞神」,我有幾分奇怪,問,為什麼「破壞之神」成了最重要的神靈呢?

導遊想了想說,那麼,就翻譯成「毀滅之神」吧,可能更為恰當。按照印度教的解釋,世界處於不斷的毀滅和重建之中。面對混亂和邪惡,只有先毀滅它,才能在新的基礎上獲得再生。

據說每到世界末日,濕婆神就會準時出現,跳起他最拿手的宇宙之舞。舞動的瞬間,宇宙為之震撼,大地為之顫抖,整個世界便在他的舞動中毀滅。然後,他繼續舞動身體,在徹底地消亡空寂後,開啟下一個宇宙輪迴。

一次長途趕路,我們的旅行車前面是一輛當地大巴。大巴尾部畫著一個鮮麗無比的神祇頭像,粉面櫻唇,長發披肩。在長達幾小時塞車的緩慢行程中,此「美女」鍥而不捨地對著追隨其後的我們,款款微笑。我問導遊,這女仙叫何名字?導遊答,他即是濕婆。我大吃一驚,說,毀滅之神怎能長得這般美麗?導遊告訴我,此尊有無數個化身,這等俊美模樣,是他常常顯現給世人的形象。

我們到達巴格瑪蒂河的時候,暮色四合。總覺得去看一處陌生景緻,第一眼觸碰它的時間點,非常重要。有時簡直是一見定生死:要麼一見鍾情,要麼拒之千里。

河邊矗立著「燒屍廟」,概因此地是加德滿都最大的印度教徒火葬場,迄今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。我粗略計算了一下,如果以一天焚化十具屍體計算(這實在是太保守的估計,我們去的那一天,就焚化了幾十具。不過估計早年間人口沒有這麼多,故取個低值數字),一年就是三千六百五十具。一千年,天啊,共有三百多萬人在此裊裊升天,蔚為壯觀!

旅行車停在遠處,願意去的人沿著通往河邊的小路緩緩走過去。臭而焦糊的氣味挾持著鼻子,越來越濃。

導遊邊走邊說,中國來的旅行團,大約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,會願意觀看這個場景。餘下的人,三分之一根本不會下車,拒絕目睹死亡,說這太恐怖嚇人了,怕留下惡性刺激。還有三分之一的人,剛開始比較好奇,帶著一點探險心理,下車後會跟著我的步伐,慢騰騰地往前走。但走不出百十步,就半途而廢,打道回府了。對了,正確地講,是打道回車了。這其中又有約五分之一的人,因為緊張,會發生乾嘔或者嘔吐。

中國人,非常害怕死亡嗎?導遊可能被這個疑團纏繞甚久,索性停下腳步,回過頭問我。

我說,在我們文化中,基本上沒有露天火葬這種習俗,所以,比較不適應。難道說……你們……就不害怕嗎?

導遊說,不害怕。習慣了。這就是生活的一部分。

我問他,你第一次看到這種情形,多大呢?

導遊認真回想了一下,說,五歲。

我驚訝,太小了啊。

導遊說,並不算很小。你看,他們的年齡不是更小嗎?

這時我們已經抵達了巴格瑪蒂河,見一些小孩子正在河邊玩耍。真是的,有的看起來只有三四歲。

是家裡人特意帶你來看的嗎?我問。

導遊說,並不是特意。死亡在我們的文化中,是很平常的事情,人們並不避諱,也不恐懼。大家從小就不害怕這件事。你看到人們的傷感,是因為覺得再也不能看到死者了,人們為分別而哀傷。對於小孩子,並沒有誰想到要教育他們不怕死。如果家裡有人死了,或是鄰居需要人幫忙,小孩子也會來,並沒什麼特別之處。

我試探著問,你設想過自己死後的情形嗎?

他笑了,露出潔白的牙齒。說,這個不用想啊。我們都知道自己死後會怎樣,非常清楚,一點都不陌生。我們了解死後所有的程序,知道自己也一定會走這樣的路,很踏實的。

一句「很踏實」,讓我對尼泊爾印度教徒的生死觀,有了更深切的了解。

其實,每個人心裡都曾思考過死亡。一個盤旋不斷的問題深藏腦海——我們將如何離開這個世界?說得更直白些,你將怎樣死去?

我想絕大多數的人,不希望自己死於戰場。那我們就要共同維護世界持久和平。我們也不希望自己死於意外和恐怖事件,不希望自己死於交通事故,不希望自己死於天災人禍和瘟疫。

我覺得自己能接受的死亡是——死於自然規律,死於理智選擇過的自我終結,死於我認為有必要付出自己生命代價的事業。

在過去的一個世紀里,死亡這件事,悄悄地從家中轉移到了醫院。如果一個病人,死在家裡,人們會遺憾地說:還沒來得及送到醫院,人就……

人需要到醫院裡去死,幾乎成了文明進步的重要標誌。現代社會的成就之一,就是讓死亡從日常居家中成功隱沒。醫院的白大衣如同魔法師的黑斗篷,鋪天蓋地罩住了死亡,讓死亡變得日益陌生和遙遠。然而,死亡沒有走開。它靜靜地坐在城市的長椅上,耐心地等待著某個適當的時機,站起身來,把你悄悄領走。親愛的,我在下一個路口等你……它不是這樣輕輕地念叨。

快餐似的文化忌諱談論死亡。人們覺得它是醜陋的,陰暗的,恐怖的,可怕的,骯髒的,悲痛欲絕的,甚至是可以用來嘲諷的,人們要把死亡秘藏起來。那些實在無法迴避的裸露的死亡,或是賦予詩意,或者賦予想像。在這種迷霧籠罩下,死亡變成了另外的東西。

我理想中的死亡是這樣的。周圍的人對死亡有比較充分的準備,在精神上接受這件事情的必然性,不悲戚和驚惶。在臨終之人的最後時刻,盡量保持溫和的平穩與冷靜。如果實在忍不住,可以輕輕地哭泣幾聲,以示告別。不然遠行的人,回頭看到大家捶胸頓足淚眼滂沱,會感到無能為力並充滿不安和愧疚。對於無法逆轉的死亡,請不要搶救,不單是為了節省資源,也為了順應規律。在應當畫上句號的時候,遲遲不落筆,這個尾結得不好,就成了無以彌補的憾事。

還是回到巴格瑪蒂河邊。離焚燒現場還有一段距離,見渾身塗滿白灰的一群苦行僧在靜修。他們裸露著削瘦如柴的身體,長長的頭髮盤起,鬍子打成死結縷縷垂下……令人明白了什麼叫作「糾結」:糾纏在一起並打著死結。導遊告訴我,苦行僧身上塗的不是普通的白灰,而是「屍骨粉」。早年間,這粉末真的來自焚燒後的屍體,現在寬鬆點了,可以用白顏料替代。

導遊接著說,苦行包羅萬象,比如斷食、凝視火焰、長時間獨腳站立、唱讚歌時停止呼吸等。要經過一系列修鍊,以達到靈魂懸浮飄起,進入無我境界。

我忍不住插話,近乎自虐啊。

導遊說,苦行僧就是要靠禁慾、不享樂與自我剋制,割開自己與塵世間千絲萬縷的聯繫。

在世界各地行走,很關鍵的一點就是看到各式各樣的文化傳承,不要顯得太吃驚。我盡量保持鎮定,離開了苦行僧們的陣營。

越發靠近火葬台了。濃煙一團團湧來,草木的灰燼裹挾著燃燒中逐漸消亡的生命顆粒,將我們包圍。

巴格瑪蒂河,被印度教徒認作是通往天國的階梯。此河的上游與下游各建有若干座火葬台,具有嚴格的等級劃分規定。河的北岸屬於貴族,南岸屬於平民百姓。下游為王公貴族專用,平民百姓要在上游。也就是說,北邊的火葬台修建得越靠近下游,地位越高。通常似乎以河的上游為貴,這兒的規律有所不同。導遊解釋,越是靠近下游,越可以更快更早地融入恆河,達到永生的境界。

印度教堅持不放棄階級的不平等,至死仍頑強地區分著高貴與卑賤的界限。在尼泊爾,印度教教徒佔總人口的86%。

中華民族的死亡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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