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:瀛臺落日 十七

載澤卻已下了與袁世凱勢不兩立的決心。一回家便約見載洵、載濤與鐵良,商議怎麼樣才能把袁世凱殺掉。

知兄莫若弟,載濤首先說道:「這不能指望四哥,他拿不了這麼大的主意!」

誰能拿這個大主意呢?自然是隆裕太后。於是定計,由載澤福晉進宮去活動。

隆裕太后姊妹之間的感情很好,加以她也仗著有載澤這個妹夫幫她,才有制服載灃的把握,所以載澤福晉提到先帝不能暢行其志,抱恨以終,全出於袁世凱的不忠時,隆裕太后的舊恨新仇,全被激起!舊恨是戊戌八月的往事,新仇則是鐵良透過小德張進讒,說他本贊成隆裕太后仿照慈禧的成例,垂簾聽政,只為袁世凱怕她一掌了權會殺他,所以極力主張攝政王監國。

「袁世凱真是門縫裏張眼,把人都瞧扁了!」載澤福晉說道:「莫非太后不垂簾,就不能殺他為大行皇帝報仇了?」

這一激,更如火上澆油,隆裕太后的怒氣怨氣,益發遏制不住,當時便傳話,召見攝政王。

「太后預備怎麼說?」

「叫他軍機擬旨,定袁世凱大逆不道的罪名。」

「只怕老五不幹。」載澤福晉口中的「老五」,是指載灃。

「為什麼?」

「太后不想想他老丈人?」

載灃的老丈人榮祿,可說是大行皇帝除了袁世凱以外,另一個最痛恨的人,事實上當時若非榮祿主持,袁世凱也不敢告密,慈禧太后更無法順利收權。如說袁世凱該殺,榮祿至少也該褫奪一切恤典。載灃顧慮及此,則迴護袁世凱便是理所必至,勢所必然了。

「太后不妨把話說在前面,讓老五不必顧忌。」

等她教了隆裕太后一套話,載灃已奉召而至。載澤福晉悄然躲在屏風後面窺探,只聽隆裕太后說道:「先帝是你的胞兄,你總記得吧?」

載灃一聽這話便愣住了,「皇太后何以提到這話?」他說:

「載灃沒有做什麼對不起先帝的事。」

「很好!我也知道你決不會!」隆裕太后接著說:「先帝有仇,你替他報不報?」

「自然要報。」

「我再問你,你知道不知道先皇的仇人是誰?」

這一下,載灃才發覺語言中已中了圈套,怕隆裕太后會有什麼不利榮祿之處,不免驚惶失措,期期艾艾地一句整話都不會說了。

「你放心!跟你岳父無關,我是說袁世凱。」

是啊!載灃心想,先皇的第一個仇人,應該是袁世凱,當即答應一聲:「是!」

「袁世凱罪大惡極,跋扈不臣,這個人留在那裏,終歸是大清朝的一大禍害!我今天找你來,就是要告訴你,這件事馬上得辦。你回去馬上寫旨來看!」

一聽這話,載灃急出一身汗,「回皇太后的話,」他說:

「殺袁世凱怕不行!」

「怎麼?」隆裕太后不由得發怒「為什麼不行?莫非他敢造反?」

「時候不對!」載灃答說:「國有大喪,殺重臣怕會激出亂子來!」

「什麼亂子?」

「怕引起謠言?」

「什麼謠言?」

隆裕太后咄咄逼人地,只要載灃一開口,便迎頭一個釘子碰過去,讓人招架不住,無可奈何之下,唯有答應照辦。

回到養心殿,載灃定定神祇召慶王奕劻與張之洞,據實相告:「剛才太后找我去,說袁世凱罪大惡極,跋扈不臣,留在那裏有後患,要定他的死罪。你們兩位看,上諭上該怎麼說?」

話猶未畢,奕劻神色大變,張之洞亦將一雙眼睛睜得好大,兩個人都傻了。

「太后的意思堅決得很,等著看上諭。」

「要請太后收回成命!這件事怎麼能做?」奕劻氣急敗壞地說:「袁世凱人雖不在北洋,段祺瑞、馮國璋,還有江北提督王士珍,都聽他的。如果他們提兵問罪,說為什麼殺袁世凱,攝政王請想想,鐵良能擋得住他們嗎?如果擋得住,可以殺,擋不住,不能殺!請太后趁早別起這個心。」

「國家連遭大喪,又無故誅戮大臣,戾氣忒重,之洞不以可行!」

「照太后的說法,倒也不是無故,袁世凱當年告密,大行皇帝很吃了虧,如今是要為大行報仇。」

「說到這一層,」奕劻很快地介面:「對不起大行皇帝的,恐怕不止袁世凱一個人。」

意在言外,自能默喻,載灃低聲說了句:「我也教沒法子。」

「不然!」張之洞說:「攝政王應該據理力爭。提到戊戌之變,在事諸臣,無不痛心,不過此案是非,只有付諸千秋史評,此時千萬不宜再提。太后似乎該想一想,告密者當誅,則受此密告者又當如何?殺了袁世凱,請問置大行太皇太后於何地?」

「所以上諭要斟酌,這一層不能提。」

「不提這一層,袁世凱何來死罪?皇上方在沖齡,而誅大臣不以其罪,只怕人心盡去,其後果有之洞所不忍言者!」

「豈但人心盡去,只怕立刻便有大禍!攝政王監國,應該拿定主意,如果,如果——。」奕劻本想說,如果再聽隆裕太后的話,只怕會應了恭忠親王在世時說的一句話:咱們大清的天下,斷送在方家園。不過這話到底不便出口,但因此想起慈禧太后在日,專斷狠毒,凌虐愛新覺羅子孫的種種慘劇,甚至庚子年秋天,自己都遭猜忌,幾乎性命不保。撫今追昔,不覺悲從中來,痛哭失聲。

「何必如此,何必如此!」載灃勸道:「好好商量。」

商量結果,決定讓袁世凱走路。由張之洞擬旨。載灃意猶遲疑,怕在隆裕太后面前不好交代,無奈奕劻與張之洞鵠立待命,只好硬著頭皮將上諭交了下來。

※※※

奕劻在養心殿痛哭失聲,已有人報到軍機處。袁世凱知道,怕有大風波了!

因而使得他想起昨天方始得知的一件事。唐紹怡奏請以中美兩國公使,升格為大使的電報,載灃交陸軍部查復大使與公使的不同,陸軍部已經奏復:大使在駐在國,如與其外務部交涉不獲結果,可請求覲見駐在國元首,當面陳訴。載灃認為這個辦法很不妥,當即向人表示,不知唐紹怡奏請改為大使的用意何在?本來交陸軍部查復外交事務,已有不信任外務部之意,如今是進一步證實了!不止於不信任外務部,而且也不信任袁世凱。

還有個消息,說盛宣懷在載灃面前,攻擊袁世凱聯美為失策。聯美所以制日,而日本如出兵相攻,三天之內,可到中國,美國出兵相援,則須二十天才能到中國。不憂三日之禍,而恃二十日之援,愚不可及。何況升格為大使,館員要增加,交際亦更繁,經費自然也要寬撥,歲費巨萬,僅得虛名,豈得謂之為上策?

照此看來,自己這個外務部尚書,可能幹不久了。但又何至於惹得慶王悲痛如此?正在疑懼莫釋之際,只見奕劻與張之洞由蘇拉攙扶著,蹣跚而來。一看他們的臉色,便知出了大事。

「慰庭!」奕劻說道:「我給你看樣東西。」他將上諭遞了過去。

袁世凱接到手中,看上面寫的是:「內閣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袁世凱,夙承先朝,屢加擢用,朕御極復予懋賞,正以其才可用,俾效馳驅,不意袁世凱現患足疾,步履維艱,難勝職任。袁世凱著即開缺回籍養痾,以示體恤之至意。」

不曾看完,袁世凱已經心氣浮動,臉色一直紅到耳朵後面,非常困難地強笑道:「天恩浩蕩,感激不盡。」他忽然想到:「不過今天是輪到我在觀德殿宿夜,怎麼辦呢?」

問到這種無關緊要,而且不必他再管的事,可知方寸已亂。世續隨即介面說道:「不要緊,我替你好了!」

「是!多謝世中堂!」

袁世凱請個安道謝,站起身來往外就走,根本沒有想到,還應該向同官道別。

其實他家已有接二連三的警報,都道:「宮保出了事。」不知出的什麼事。直到他坐車將到家時,軍機章京抄送上諭全文,才知道跟瞿鴻禨一樣,被逐回籍。

但細想一想,便可發覺,袁世凱的情形與瞿鴻禨大不相同。瞿鴻禨的被逐,才真是意外,而雖獲嚴譴,僅此而止。袁世凱被逐則可能是被禍的開始,料想還有不測的後命。

「要趕緊想法子出國。」官拜農工商部左丞的袁克定說:

「越快越好。」

袁世凱次子克文,事事與長兄的意見相左,唯有這一點完全贊成:「是的,越快越好。預備到那一國,趕緊找那一國的公使去商量。」

「非英即美,不然德國也可以,日本決不能去。」袁克定說:「還是英國吧!朱爾典跟老爺子的交情夠了。」

正在商量請什麼人跟英國公使朱爾典去接頭時,袁世凱已經到家。神氣自然好得多了,一言不發的進了上房,開口問道:「太太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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