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:瀛臺落日 十

端午一早,命婦進宮賀節,王公貝勒的福晉、格格到了許多。

其中自然以醇王福晉的風頭最健,恰好又逢她次子溥傑滿月,所以為慈禧太后賀節以外,還有一片為醇王福晉賀喜之聲。

午間賜宴已畢,慈禧太后需要休息,年紀大了喜歡熱鬧,雖靠在軟榻上打盹,卻仍舊吩咐:「你們別管我,只管自己玩兒。可就是別走遠了。」

於是醇王福晉、榮壽公主、奕劻的居孀之女四格格、皇后的胞妹、鎮國公載澤的夫人,聚在寢宮後面的屋子裏閒談。

在榮壽公主導引之下,話題很自然地轉到慈禧太后萬壽上面,「今兒五月初五,日子過了一半了。」醇王福晉問道:

「大姐,我們應該怎麼辦呢?」

「十月初十,五月初五,可不是過了一半了嗎?」四格格失驚似的:「日子好快,一晃兒就到了。」

「大姐!」醇王福晉重申前問:「咱們是該怎麼孝敬呢?」

「那還不是憑各人的孝心。」榮壽公主回答說。

「話不錯!可是總得看看老佛爺的意思。順者為孝,愛熱鬧是熱鬧的辦法,愛清靜是清靜的辦法。」醇王福晉又問:

「大姐,你聽老佛爺提過沒有?」

「提倒提過。」榮壽公主沒有再說下去。

「怎麼啦?怎麼說來的?」

「老佛爺自然體諒大家,說不必鋪張——。」

「不!」澤公夫人搶著說:「老佛爺歸老佛爺,咱們還得好好兒盡孝心。」

「對了!就是這話。」醇王福晉問道:「七嫂,你聽七哥是怎麼說的,部裏能撥多少款子?」

「七哥」是指載澤。從載振開缺以後,度支部尚書溥頲調農工商部,遺缺便補了載澤。所謂「部裏能撥多少款子」,不言可喻,是問度支部為萬壽慶典能撥款幾何?

「這倒不知道。」澤公夫人說:「他還能少撥嗎?」

「撥得可並不多。」四格格插進來說:「不過不能怪七哥。」

「怪誰呢?」澤公夫人聲音中非常惶恐,「七爺可是決不敢少撥的!」

「怪誰啊?自然是怪軍機。」

「怪軍機?」醇王福晉問:「莫非怪慶叔?」

「我家老爺子也作不了主。」四格格答說:「如今是瞿大軍機掌權,他說不行,就是不行!」

聲音很大,有些負氣似的,只是在閉目養神的慈禧太后聽得清清楚楚,不由得就想到瞿鴻禨平時的奏諫:「取之於民,用之於民,錢要多花在地方上。宮中的用度,應該盡量撙節。內務府冗員太多,亟宜大加裁減。」如今才知道,他還剋扣著萬壽的用費。

「這位瞿大軍機再幹下去,咱們旗人的臉皮,都讓他撕完了!」四格格恨恨地說:「當然一半也怪自己不爭氣。」

「怎麼呢?」澤公夫人問。

「嗐!七嫂,」醇王福晉心直口快地說:「四姐自然是指振大爺的事。《京報》可是挖苦得過分了一點兒。」

「也不只這一件事。反正冷嘲熱諷,盡罵咱們旗人不對!也不知他安的什麼心?」

「四姐,」醇王福晉接著四格格的話問:「聽說辦《京報》的汪康年,是瞿大軍機的得意門生,兩家內眷走得很近。可有這話?」

「怎麼沒有?」四格格冷笑道:「也不知洩漏了多少機密大事?說句實話,咱們知道的事,還沒有外國人多!」

「外國人?」

「什麼英國、日本派在這裡的訪員,不是外國人嗎?」

「這些人!」醇王福晉失驚地問:「那不要登報嗎?」

「當然。」

「老佛爺知道不知道?」

「不知道!誰敢在老佛爺面前多嘴?」

「這不成了私通外國嗎?」

「也可以這麼說吧!」

「那可是你說的那句話了,」醇王福晉說:「這位瞿大軍機到底是安著什麼心呢?」

「誰知道?」四格格用一種祈求的聲音說:「老天保佑,可千萬別又連累了皇上!」

「怎麼呢?」醇王福晉與澤公夫人同聲相問。

「你們想——。」

「四妹,」是榮壽公主用威嚴的聲音打斷:「你別說個沒有完了,凡事有老佛爺作主,要你著什麼急。」

榮壽公主在「載」字輩中,極其權威,這樣疾言厲色地告誡,四格格自然不敢再說什麼了。

在此沉默之際,前面卻有了聲音。「大格格!」是慈禧太后在喊。

「在這兒哪!」榮壽公主輕聲說道:「前面去吧!醒了。」

到得軟榻前面,只見慈禧太后雙眼怔怔地望著空中,不知在想什麼心事?他人悚息以待,唯有醇王福晉恃寵撒嬌似地說:「老佛爺倒是在想什麼呀?」

慈禧太后沒有答她的話,只說:「大格格,你叫人把那個什麼《京報》,找幾份來我瞧。」

「是!」榮壽公主向四格格微微瞪了一眼,彷彿在責備她闖了禍似的。

※※※

五月初六,惲毓鼎的摺子遞了上去,慈禧太后沒有發下來。初七一早,傳諭獨召慶王奕劻。

「你看看這個摺子!」

奕劻極快地將惲毓鼎的奏摺看完,傴僂著身子將原件呈上御案,退到一旁。

「皇帝,你看怎麼辦?」

「請皇太后作主。」

「我自然有主意。我只問問你的意思。」慈禧太后的聲音極冷:「如果你要保全他,我可以改主意。」

皇帝大為惶恐,也相當困惑,不知道瞿鴻禨的事,怎麼又扯到自己身上?但慈禧太后的意思是很明顯的,已決定罷黜瞿鴻禨。既然如此,何故保全?

不但不能保全,還得罵瞿鴻禨幾句,因而移過原折來,一面看,一面說:「照他的劣跡『暗通報館,授意言官,陰結外援,分佈黨羽』,就該革職查辦。」

「查是要查的!」慈禧太后的語氣緩和了:「革職,太不給他面子了。開缺吧!」

「是!」奕劻問道:「請旨,派什麼人徹查?」

「少不得有孫家鼐。」慈禧太后說:「另外一個,你們看,派誰好?」

再派一個自然要選滿員。查案的人至少應與被查的人資格相侔,若以瞿鴻禨協辦大學士、軍機大臣的官階來說,不妨在滿缺的大學士、協辦大學士世續、那桐、榮慶中挑選一個,但奕劻建議的,卻是陸軍部尚書鐵良。因為第一,藉此貶低瞿鴻禨的身分;第二,鐵良一向對漢人有存見,如果孫家鼐有衛護瞿鴻禨之意,加上一個鐵良便可制衡了。

「其實,也用不著查!」慈禧太后又說:「反正不能再用了,你倒擬旨來看。」

一聽這話,奕劻大喜過望,但立即便生警惕,這是極緊要的一刻,千萬要沉著,所以定定神想了一下才回答:「回皇太后的話,類似情形,軍機不便擬旨,歷來都用硃諭,以示進退大臣的權柄,操之於上。」

「我原是說硃諭的稿子。」慈禧太后將惲毓鼎的原奏發了下來。

「是,奴才即刻去辦。」

一退了下來,奕劻一面派護衛飛召楊士琦,一面遣親信跟李蓮英去說,請他代奏,回頭「遞牌子」時,請慈禧太后單獨召見,不必與皇帝相偕。

不一會楊士琦應邀而至,先在王公朝房等候,奕劻得到通知,屈尊就教,摒人密談:「這一狀告准了,勞你大筆擬一道硃諭。」

楊士琦笑了:「我猜到王爺找我必是這件事。」他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來,「已經預備了。」

奕劻接過稿子,匆匆看了一遍,點點頭說:「很好!我馬上就遞上去。大概今天就可以見分曉了。」

「是!」

「你再替我擬個稿子,請開一切差缺。等硃諭一下來,緊接著就遞。」

「這,」楊士琦問道:「必得這麼做嗎?」

「這麼做比較妥當。」奕劻答說:「瞿子玖最近還請太后讓我退出軍機,我不能不有表示。」

楊士琦想了一下說:「也可以。」

於是,奕劻立即又遞牌子,果然只是慈禧太后一個人召見。看了硃諭的稿子,認為可以,便即喊道:「拿匣子來!」

伺候在殿外的李蓮英,隨即捧了個黃匣子,呈上御案。

慈禧太后親手將那個稿子放入匣內,再上了小鎖,吩咐送給皇帝。

小鎖的鑰匙,皇帝那裏也存著一把,開匣子看到稿子,自能意會,是用硃筆照抄一遍。所以李蓮英不必多問,捧著匣子就走了。

「我真沒有想到,瞿鴻禨會這樣忘恩負義!」慈禧太后頗為憤慨,「我待他很不薄,他竟容不得我!這年頭兒,真是人心大變了!」

「幸虧發覺得早,還不成氣候。」奕劻說道: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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