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:胭脂井 十八

電報到達西安,軍機處連鹿傳霖自己在內,都知道「若再好勇鬥狠,必有性命之憂」這句話,是對他而發的。其實,鹿傳霖自己又何嘗不知道,既無可戰之兵,亦無可戰之餉,連紙上談兵的資格都不夠。不過,慷慨激昂,究不失為沽名釣譽最方便的法子。如今官到戶部尚書軍機大臣,只要循分供職,善自養生,再有三五年,何愁不能「大拜」?這樣一想,自然心平氣和,覺得就算發一套慷慨激昂的議論,亦無味得很。

而況眼前便有一大難關,第一年的賠款連攤付利息二千二百萬兩,在西曆明年正月初一,亦即華曆十一月二十二,即須付足,為期不過三個月,如何籌措這筆巨款?大是難事。

經過多次會商,就開源節流兩大端去用工夫,首先想到的是虎神營、驍騎營、護軍營,當初為了整軍經武打洋人,在載漪力爭之下,自光緒二十五年起.加補津貼,年需一百四十餘萬兩銀子。如今吃了敗仗,偃武修文,準備「變通政治」,這筆津貼,當然可裁。

此外,神機營、步軍營添練兵丁的口分,以及滿漢官員、八旗兵丁額外加發的「米折」,凡是戊戌政變以後,打算跟洋人周旋到底,為了激勵士氣而額外增撥的津貼及「恩餉」,一律裁減。每年可省出來三百萬兩銀子。

其次是南洋、海防、江防、各省水陸練勇以及舊制綠營的各項費用「率多事涉虛糜」,而且經此大敗,足見「難期實濟」,一律酌加裁減。不過所省減費用的確數無法計算,估計至多亦不過三百萬兩。節流所得,至多不過每年賠款的七分之二,其餘大數,要靠開源。

難題來了!不管廣東新開辦的房捐、鹽斤加徵、「土藥」、茶、糖、煙、酒從重加稅,怎麼樣算也算不出一千幾百萬銀子的額外款項來!

為此曾屢屢集議,但聞一片嗟嘆之聲,細帳越算越心煩,最後只有出之於攤派一途,按省分大小、財力多寡,負擔最重的,自然是江蘇,派到二百五十萬兩;其次是四川,二百二十萬兩;再次是廣東,二百萬兩,以下浙江、江西各一百四十萬兩;然後湖北、安徽等省.以次遞減,最貧瘠的貴州,亦派到二十萬兩。上諭中特別說明,開源節流各條辦法,「有與該省未能相宜及窒礙難行之處,各該督撫均有理財之責,自可因時制宜,量為變通,並准就地設法,另行籌措」,暗示只要湊足數目,甚麼法子都可以用。但必須「如期匯解,不得短少遲延,致有貽誤。」而緊接著又有句話:「倘期限已屆,而短少尚多,即惟各督撫是問。」換句話說,是有個折扣在裏頭。倘或各省攤派,照額收足,而有必須開支的用途,亦可截留一小部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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吃過月餅,從行宮到京官的寄寓,都在捆紮行李,準備回京,只見滿街的車馬伕子。偏偏西安官場又來個全班更動,因為陝西巡撫升允奉旨特派為前路糧台,由藩司李紹芬護理巡撫印信,由榮祿幕府中外放的臬司樊增祥署理藩司,於是糧道署臬司,西安府升署糧道,另外再派人署西安府,交卸上任,道喜謀差,忙上忙下,大概從唐朝以來,一千多年之中,這個關中名城就從沒有這麼熱鬧過。

啟鑾期近,乘輿出東門還是南門,發生了爭議。照路程來說,應該出東門,但有人以為大駕必自北而南,朝廷體制攸關,而且「南方旺氣,向明而治」,所以必出南門。這一來多費周折,光是出城這一段路程要加出兩倍,而輦道加鋪黃土,亦頗費事,所以議論不定,最後是請慈禧太后裁決。不用說,體制猶在其次,取旺氣,討吉利最要緊,面諭軍機大臣:「出南門,繞赴東關,在八仙庵拈香打尖後再走。」

最先走的是二班軍機章京,前一天啟程,趕到閿鄉,準備接替頭班軍機章京辦事。第二天八月二十四,天色未明,軍機、御前、六部、九卿及西安全城文武,均已齊集行宮伺候,當行李登車時,兩宮循例召見了軍機大臣,方始升輿。辰初三刻,前導馬隊先行,接著是太監,然後是領侍衛內大臣開路,靜鞭之響,黃轎出宮,頭一乘是皇帝,第二乘是慈禧太后,第三乘是皇后,第四乘是瑾妃,都掛起了轎簾,不禁臣民遙瞻,惟有第五乘黃轎的轎簾是放下的,內中坐的是大阿哥。

黃轎之後便是以軍機大臣為首的扈從大員,隨後是各衙門的檔案車輛。首尾相接,一直到十點才過完。

一路上家家香花,戶戶燈綵,跪送大駕,到得南關,地方耆老,獻上黃緞萬民傘九把。然後繞向東門外,在八仙庵拈香打尖。飯罷即行,迤邐向東偏北而行,蹕道兩旁,又是一番氣象,只見無數官兒,匆匆趕路。原來升允先期傳諭,文官佐雜,武官千把以下,在十里鋪恭送,逾此以上的文武官員,在灞橋恭送。另外派人點驗,無故不到者查取職名,停委兩年。所以衣冠趨蹌,十分熱鬧。

一過灞橋,轎馬都快了,三點多鐘.頭一天駐蹕的驪山宮在望了。

此處已是臨潼縣該管。但打前站的吳永竟未找到臨潼縣令,再看供應,亦全未預備,不由得困擾而著急,抓住管行宮的一名典史,厲聲問道:「夏大老爺呢?誤了皇差是何罪名,莫非他不知道?」

「吳大人,」那典史哭喪著臉說:「您老別問了,我們都還在找他呢!」

「到底怎麼回事?」

那典史遲疑了一會,毅然決然地說:「我也不怕得罪人,說吧!」

原來臨潼的縣官夏良材,本來是個候補知縣,只為是藩司李紹芬的湖北同鄉,夤緣而得臨時派委署理。此人在西安多年,難得派到一個差使,實在窮怕了。所以這趟得了這個署缺,存心不良,有意拿他的七品前程,作個孤注之擲。

辦皇差照例可以攤派,但除非在膏腴之地而又善於搜刮,否則千乘萬騎,需索多端,沒有一個不焦頭爛額的。所貪圖的只是平安應付過去,將來敘勞績時,靠得住可以陞官。夏良材本非良材,不過頗有自知之明,就升了官也幹不出甚麼名堂來,吃盡辛苦,還鬧一身虧空,何苦來哉?所以心一橫攤派了兩萬七千銀子,死死地捏在手裏,絲毫不肯放鬆。這一來,自然甚麼預備都談不上了。

聽得有這樣荒謬的情事,吳永既疑且駭。心裡在想,反正有升允在,不妨靜以觀變。

誰知果如那典史所說,夏良材真個避匿不出,升允一到,看見這般光景,急得跳腳。但亦只能勉力敷衍了行宮中的御膳,竟連王公大臣亦顧不得了。於是只聽得到處是咬牙切齒的詛咒聲。若非怕驚了駕會獲重咎,侍衛與太監都要鬧事了!

第二天一早啟駕,新豐打尖,零口鎮駐蹕,供應依舊草率異常,入夜殿上竟無燈燭。而夏良材總算讓升允找到了!「好啊!夏大老爺!」升允氣得發抖,「從古到今,你這個縣官是獨一份,真正讓我大開眼界!」

「良材該死!不過死不瞑目。」夏良材哭喪著臉說:「實在是連日王公大臣的護衛隨從,一班來、一班去,要這樣,要那樣,不由分說,把預備的東西搶光了。第二天再預備,還是搶光。地方太苦,時間倉促,實在沒法子再預備了。」

「你說的是真話?」

「不敢撒謊。」

「你倒說,是那些王公大臣的護衛隨從,敢搶為兩宮預備的供應?」

「官卑職小,不認識,而況來的人又多。」夏良材答說:

「橫豎縣裏總是革職的了,求大人不必再問了吧!」

「哼!」升允冷笑,「你以為丟了官兒就沒事了?沒那麼便宜。」

說完,升允將袖子一甩,連端茶碗送客的禮節都不顧,起身往裏就走。夏良材如逢大赦似地,踉蹌退出,仍舊躲在一個幕友的寓處,只待兩宮一啟鑾,隨即打點行李,靠那兩萬多銀子回湖北吃老米飯去了。

升允那知他是怎樣的打算?想起還該責成他辦差,卻又找不到人了。升允這一氣非同小可!一面連夜繕摺,預備第二天一早呈遞,一面派人四下找夏良材,牙齒咬得格格響地在盤算,要怎麼樣收拾得他討饒,才能解恨。

結果找了半夜也沒有找到夏良材,而榮祿卻派人來找升允了。一見面就問:「鎮裏可有好大夫?」

升允抬頭一望,只見榮祿滿面深憂,眼眶中隱隱有淚光,不由得驚問:「是——?」

「小兒高燒不退,偏偏又在這種地方。唉!」

升允知道榮祿只有獨子,名叫綸慶,字少華,生得穎慧異常,只是年少體弱。如今忽發高燒,看來病勢不輕,就怕這零口鎮沒有好醫生。

這樣想著,也替榮祿著急,無暇多問,匆匆說道:「我馬上去找。」

醫生倒有,不是甚麼名醫,病急也就無從選擇,急急請了去為綸慶診脈。時已三更,轉眼之間,便得預備啟駕,升允無法久陪,急急趕到宮門伺候。

到得天色微明,兩宮照例召見臣工,第一起便叫升允。料想有一番極嚴厲的訓斥,所以升允惴惴然捏一把汗,進得屋去,連頭都不敢抬,行過禮只俯首跪著,聽候發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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