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:胭脂井 十七

由於張之洞對和約大綱的意見甚多,因而往返磋商,延到十二月十五日,才有第二次的會議。

會議的地點,改在英國公使館,廳宇宏敞,並不限制中國方面代表及隨員的人數。不過,李鴻章不願多帶不相干的人,除了翻譯以外,隨員仍是陳夔龍與那桐。兩全權大臣與十一國公使,圍著一張長方會議桌坐定,作為主席的英國公使薩道義起立發言。

大綱已經中國政府「畫押」,這一次的會議是開始討論細節。第一款派專使赴德國道歉,已經決定派皇帝的胞弟小醇王載灃為「頭等專使大臣」,只等和約簽定,即可啟程。至於在克林德被害地點「樹立銘志之碑」,則連碑文亦已擬就,所以第一款已無再議。

第二款就是嚴懲禍首。薩道義取起面前一張紙,揚了揚:「這是禍首的名單。不過,我離開主席的地位,有一個意見,縱容義和團的罪魁禍首,確是端王載漪。如果能將載漪從嚴處置,其餘均可不問。不知兩位全權的意思如何?」

聽得這話,慶王奕劻不覺驚愕:「端王是皇室懿親,萬難重辦,各國的法律,亦有『議親』、『議貴』,得從末減的法條。這件事,斷斷乎辦不到。」他略停一下又說:「前兩天我在私邸宴請各位,曾經跟各位已經表明過,當時並無異議,何以此刻又有這個說法?」

薩道義笑了:「我亦知道辦不到,此刻再提,是想給中國政府一個機會,只要嚴辦了載漪,就可以使好些人免罪。現在,」他看著名單說:「我宣佈各國根據調查所得,認為應加以懲罰的禍首人名。」

唸的當然是英文,但姓名用拼音,而且唸得較慢,所以李鴻章與奕劻都能聽得明白,第一名自然是載漪,接下來是董福祥、載勳、載瀾、英年、剛毅、趙舒翹、毓賢、李秉衡、啟秀、徐承煜,這十一個人,除已死者應追革官職,撤消恤典以外,還活著的皆應處死,以謝天下各國。

奕劻與李鴻章一聽翻譯講完,不約而同地說了一句:「豈有此理!」然後小聲商量了一下,決定由李鴻章發言辯駁。

「前幾天聽各位談過罪魁,並沒有啟尚書、徐侍郎的名字,今天為甚麼又忽然把這兩個人加進去?這是甚麼意思?」

李鴻章原以為先抓住了一個明顯的錯處,堵住了對方的嘴,造成先聲奪人的氣勢,下面的話就好說了。誰知翻譯未終,義大利公使薩爾瓦葛已起立答覆了。

「我前天到賢良寺奉謁,談起徐侍郎,蒙貴大臣坦誠相告,這樣的人,中國不辦,各國只好代辦。至於啟尚書的罪狀,日本公使已作調查,亦有實據。」

李鴻章沒有想到挨了一悶棍,憤憤說道:「我不過隨便一句話,你怎麼可以據以入罪?」

薩爾瓦葛笑笑不答,小村壽太郎便接著發言:「條款內原有『日後指出』,仍應懲辦的規定。這兩個人經過確實調查,不能不認定他們是禍首。啟秀以軍機大臣兼總理大臣,曾經說過:『洋人可以殺盡。』而且有運用他的權力,縱庇拳匪的事實。至於徐承煜,凡是他父親徐桐的所言所行,都由於他在暗中指使,與洋人勢不兩立。所殺害的忠臣,都是他監斬,也都是他的預謀。如果兩位全權大臣不信,我可以書面列舉證據。」

於是李鴻章再回頭從原則辯起,他說:「條款上原說『分別輕重,盡法嚴懲』,如今一概要求處死,未免矛盾。」

「處死就是盡法嚴懲中最輕的。」

小村壽太郎這話似乎強詞奪理,而細細想去,竟無以為駁。因為處死如定為「斬立決」,則較此大辟之刑更重的還有,如凌遲、如處死以外抄家,或者本人處死,家人亦連帶判刑等等。

這樣又只好個別交涉了,「端王是懿親,礙難加刑。」李鴻章說:「現在朝廷打算將他發遣到新疆監禁,永不釋回,這就等於死罪了。」

於是各國公使略略商量,由薩道義答話:「既然如此,何不予以假死罪的處分?」

「何謂假死罪。」

「『斬監候』。」薩道義說:「監禁一、二年以後,再發往新疆。」

「這可以考慮。」

「莊王、董福祥窮凶極惡,非殺不可!」

李鴻章奉有密旨,知道朝廷的意向,必要時不妨犧牲載勳。至於董福祥一時不能嚴辦的苦衷,各國公使早有諒解。因此,李鴻章表示,莊王載勳將由西安降旨,賜令自盡,這一重公案便算了結了。

還有八個人,各國公使堅持原議,不論生死均應以斬決的罪名處置。李鴻章逐一分辯,除去毓賢以外,其餘均宜貸其一死,而各國公使只同意載瀾可比照載漪的例子辦理,此外別無讓步。結論是各國公使自行會商,另有照會提出。

散會之前,德國公使穆默面色凝重地站起來說:「像這樣一件重大的糾紛,禍首隻殺兩個人,各國決不能甘服。照目前的情況看,和局難成,八國聯軍亦決不能撤退。本席不能不向中國政府提出警告。」

這個警告,當天就電奏西安,很快地來了回電:「懲辦禍首,辯論數月,和約大綱第二款內,載有『分別輕重』之說,今忽改均應論死,是原定條約,不足為憑,實屬自相矛盾之至!至『日後』二字,前據電奏,難以劃清界限,但必須實有按據,方可懲辦,今又指出啟秀、徐承煜,均係空言,毫無實據。似此有意刁難,是何意見?」

兩全權大臣看罷電文,都是臉色陰沉,默無一語。好久,奕劻才說了句:「一派官腔,也不知道是那位大軍機的手筆?」

此時在西安的軍機大臣,以榮祿為首,其次是王文韶,再有一個是鹿傳霖,他是榮祿的岳父靈桂的門生,當陝西巡撫時,榮祿外調為西安將軍,頗加結納,以此雙重淵源,為榮祿保薦,剛入軍機。至於趙舒翹,由於是禍首之一,而且老家在西安,所以閉門侍母,已不到軍機上「行走」。所以榮祿在政府中不但當家,實際上是一把抓,而他是決不會打此官腔的。

「哼!」李鴻章冷笑一聲說:「我算算應該到打官腔的時候了!」

奕劻默喻其意,怕惹是非,不敢接話。只關照李鴻章盡快與幕友商議,如何挽回天聽?希望在年內能有結果。

※※※

「過年還有十天!洋人可是不管的,他們的年,已經過過了!」李鴻章將那份電報使勁搖晃著,「想起來教人寒心!那位老太太自己沒事了,就該她發狠了!」

這是指慈禧太后。她一直怕惹禍上身,如今已可確定,追究責任至懿親而止,不會波及深宮。一旦置身事外,態度便自不同。李鴻章可以斷定,電報上的那「一派官腔」,完全是她的意思,因而有此牢騷。

「咱們也別想過年了。不過,行在不是這麼想,元宵以前,不下定死罪的上諭,那一拖下去,洋人肯答應嗎?」李鴻章看著他的幕友說:「無論如何得想個法子,在年內有個確實的了結。」

李鴻章的幕友很多,此時陪坐的,卻只三個人,一個是楊士驤,另一個也姓楊,就是戊戌政變中很賣過一番氣力的楊崇伊。上年外放為陝西漢中府,這是個「衝、繁、疲、難」的要缺,本來很可以展佈一番,不想冤家路狹,端方由臬司調補藩司,成了他的頂頭上司。端方當京官時,與名士多所往還,而楊崇伊則專門跟名士作對,文廷式就在他手裏栽得好慘。度量不寬,而又好用權術、喜作威福的端方,為故交修怨,常找楊崇伊的麻煩,已有不能安於位之勢。正好李鴻章調補直督,進京議和,誼屬至親,拜託「老姻長」電調入幕,擺脫了端方的杯葛。

再有一個叫徐賡陛,字次舟,浙江湖州人,久在廣東當地方官,是個強項令,跟洋人辦交涉,不亢不卑,毫無假借,因而李鴻章特為將他從廣東帶進京,頗為倚重。

徐賡陛善於折獄,在廣東的傳聞很多,問案定罪,常有出人意表的奇計。此際看兩楊相顧不言,便慢吞吞地說道:

「局面搞成這個樣子,真該參中堂一本!」

此言一出,二楊色變,李鴻章臉上亦有些不自然,「次舟,」他說:「局面搞成這個樣子,我應該擔甚麼責任,請教!你知道的,我這幾年很虛心,只要說對了,我一定認錯!」

「中堂莫認真!」徐賡陛笑道:「聊為驚人之語,破悶而已。」

「次舟也是!」楊崇伊埋怨他說:「這個時候還開玩笑!」

「倒也不是開玩笑。」徐賡陛正色說道:「若要年內能結這重公案,非用條苦肉計不可。倘有人參中堂因循誤國,封奏一達御前,老太后總不忍心讓中堂替她代過吧?」

「好!」李鴻章立刻就明白了,參他「因循誤國」,實在就是指責慈禧太后,這樣旁敲側擊,言者無罪,聞者足戒,實在是個好辦法。

楊士驤也明白了,「我看這樣,給端陶齋一個密電,請他託一位都老爺放一炮。」

李鴻章點點頭,「可以!」他說:「一客不煩二主,索性就請次舟擬個稿子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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