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:胭脂井 十六

行在辦事,還是如在京時的規制,慈禧太后仍是一早召見軍機。見了王文韶,慈禧太后又傷感,又安慰,溫語慰問,談到北來途中的苦況,君臣相對雪涕,把眼圈都哭紅了。

王文韶是七月二十二黎明出京的,雖只晚得兩宮一天,卻帶來了許多重要的消息,慈禧太后最關心的當然是大內。

「大內是日本兵看守。聽說因為日本也是皇國的緣故,所以很敬重中國的皇宮,沒有進去騷擾。」

「這話靠得住嗎?」慈禧太后驚喜地問。

「臣聽好些人這麼說。想來不假。」

「那倒難得。」慈禧太后深感安慰,而且激起了希望,覺得局勢猶有可為,想了一下問道:「榮祿呢?在不在京裏?」

「聽說是往良鄉這一帶走的。」王文韶答說:「大概是到保定去了。」

「李鴻章呢?可有消息沒有?」

「還是在上海。」

「如今自然是要講和了!既然講和,越快越好。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你們看,該怎麼著手?」

「回皇太后的話,」剛毅答說:「奴才的意思,除了催李鴻章趕緊進京以外,眼前不妨責成榮祿、徐桐——。」

「徐桐死了!」王文韶插了一句嘴。

這一下打斷了剛毅的話,慈禧太后急忙問說:「徐桐是怎麼死的?」

王文韶一向圓滑,不喜道人短處,此時卻有些忍不住了,「徐桐是懸樑自盡的!總算殉了國。」他說:「不過,徐桐的兒子徐承煜真是梟獍。臣聽人說,徐桐本來命徐承煜一起上吊,父子同殉,那知徐承煜將老父送上了圈套,還抽掉了墊腳的凳子,然後自己悄悄兒溜掉。那知天網恢恢,疏而不漏,徐承煜落在日本兵手裏,如今關在順天府衙門。」

慈禧太后長嘆無語,剛毅、趙舒翹則不無兔死狐悲之感。君臣默然半晌,仍是慈禧太后強打精神,計議國事,接續未完的話題,決定一面命李鴻章立即籌商辦法,向各國轉圜,一面命榮祿與英國公使直接商談,如何講和。

談和當然要條件。從出京以來,慈禧太后雖在顛沛流離之中,仍念念不忘此事,心口相商,已打算了好幾遍了。賠兵費,當然是免不了的,如需割地,必得力爭,爭不過亦只好忍痛。最使她為難的是懲凶。罪魁禍首是載漪、載勳、徐桐、剛毅、趙舒翹、李秉衡、毓賢等人,固已成公論,但她自問,又何能卸責?如果自己懲辦禍首,則追究責任,到頭來「訓政」之局,便將不保,倘或不辦,洋人必以為無悔禍之意,講和更難。此中的關係委曲,唯有榮祿能夠瞭解,而眼前則只有王文韶還可以談一談。

因此,這天中午又獨召王文韶入對,為了優禮老臣,更為了讓重聽的老臣能聽得清她的話,特意吩咐,站著回奏好了。

「王文韶,」慈禧太后提高了聲音說:「你是三朝老臣,國家到此地步,你要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才好。」

王文韶側著聽力較好的左耳,屏息聽完慈禧太后的話,一時摸不清她的用意,只得答一聲:「是!臣趕來了,就是跟皇太后、皇上來共患難的。」

「對了!」慈禧太后欣慰地說,「也必得你們幾個存著這樣的心,才能挽回大局。」她停了一下又問:「你第一次進總署是甚麼時候?」

王文韶想了一下答說:「是光緒四年八月裏。」

「二十二年了!」慈禧太后說:「記得這一次回總署是前年六月裏。」

「是!」

「你對洋務也很熟悉,看看各國公使對講和是怎麼一個意思?」

「各國公使倒還好。」王文韶說:「上次皇太后慈命,饋贈各國公使瓜果食物,人非草木,他們也是知情的。」

聽得這話,慈禧太后喜動顏色,「是啊!我也是留了餘地的。」她說:「我也是早就看出來,義和團已經不足用了,無奈那些人像吃錯了藥似的,成天歪著脖子瞪著眼,連我都認不得了。這裡面,我的難處,外面不知道,你是在內廷行走的,總該看得出來。」

「是,臣都看到了。」

「我擔心的是,各國不明我中國的情形,只以為凡事都是我作主。其實,凡有大事,我總是找大家商量,這一次宣戰,不也連叫了三次『大起』嗎?」

「是!」王文韶已懂得她的意思了,莫讓洋人歸罪「無辜」,想了一下答說:「臣的意思,朝廷沒有表示,也不大妥當。」

「大局鬧得如此之糟,」皇帝突然插了一句嘴:「對百姓總要有個交代!」

此言一出,慈禧太后的臉色變了!王文韶卻不曾聽明白,因為皇帝的聲音低,他又站得比較遠。不過從神色看,可以猜到皇帝說了一句不中聽的話。

「皇上的意思,」慈禧太后為他轉述那句「不中聽」的話:「大局鬧成這個樣,京城都失守了,說對百姓要有個交代。王文韶,你說,該怎麼交代?」

這一問,不難回答:「無非下罪己詔!」王文韶應聲而答。

不動聽的話,立刻變成動聽了,慈禧太后心裡大感輕鬆,但不便表示意見,只問:「皇帝,聽見王文韶的話了吧!」

「是!」皇帝咬一咬牙,毅然決然地說:「總是兒子的過錯。」

這一下,慈禧太后更不便說甚麼了,只跟王文韶商議:「皇上也覺得應該下這麼一道上諭。你看,應該怎麼措詞呢?」

王文韶想了一下答說:「總要委婉聲明不得已的苦衷。至於細節,臣此時亦無從回奏,要回去細細琢磨。」

「對了!這個稿子怕要你親自動筆。」

「是!臣一回去,馬上就動手。」

「好!你要多費心思。」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下又說:「冰凍三尺,非一日之寒。大局壞到如此,也不是一個人、兩個人的錯,果然大小臣工,實心實力,念念不忘朝廷,也就不至於有今天的艱難了。」

「是!」王文韶答說:「皇太后這一層訓示,臣一定敘進去。」

慈禧太后點點頭,轉臉問說:「皇帝有甚麼要交代王文韶的?」

皇帝想了一下說:「劉坤一——。」

「王文韶,」慈禧太后打斷他的話說:「你站過去,聽皇上跟你交代。」

等王文韶到了身邊,皇帝略略提高了聲音說:「劉坤一、張之洞曾經奏過,沿海沿江各地,照商約,保護洋人,應該照辦。各省教民,地方官要加意保護。」

「是!」王文韶停了一下,看看兩宮皆無別話,便即說道:

「臣聽說皇太后、皇上打算巡幸太原,似乎不妥。」

「喔,」慈禧太后問:「怎麼呢?」

「毓賢在山西,殺洋人、殺教民,手段狠毒,怕洋軍不饒他,會派兵到山西,驚了乘輿。」王文韶答說:「不但太原遭了浩劫,其他還有大同、朔州、五台、榆次、汾州、平定、徐溝各縣,洋人跟教民死的也不少。以臣測度,各國聯軍,怕會進兵山西。」

慈禧太后為之發愣,好半晌才問:「不到太原,又到那裏去呢?」

這一問將王文韶問住了,不過他賦性圓滑,從不做推車撞壁的事,想了一下,從容答道:「乘輿所駐,就目前來說,自以太原為宜。倘或講和講得順利,皇太后、皇上迴鑾也方便。如今要籌劃的是,怎麼樣讓洋人不至於往山西這面來。」

「對了!必得往這條路子上去想,才是正辦。」慈禧太后說:「井陘是山西通京城的要路,必得多派人馬把守。」

「是!」王文韶答說:「這是一定的。此外,臣以為不妨下一道上諭,說暫駐太原,這樣緩急之際,再挪別處,就不至於驚擾人心了。」

「這個主意好!」慈禧太后很坦率地說:「預先留個退步,免得看起來是讓洋人攆得無路可走,面子上好看些。」

「可是,」皇帝插進來問了一句:「除了太原,還有甚麼地方好去?」

「西安啊!」慈禧太后毫不思索地答說:「關中自古帝王之都,有潼關天險,不怕洋人攆了來,只要朝廷能照常辦事,不怕洋人的威脅,講和也就容易多了。」

「是!皇太后高瞻遠矚,看得透徹。不過,洋人恐怕放不過毓賢。」

「放不過的,豈止毓賢一個?」慈禧太后略略將聲音放低些:「王文韶,你倒想,這是甚麼時候?自己都還沒有站穩腳步,能講紀綱嗎?」

「是,是!」王文韶連聲答應,不由得就想,怪不得慈禧太后能獨掌大權數十年,胸中確有丘壑。

「王文韶,國家危難的時候,全靠老成。所以,我一定要你趕了來,讓你吃這一趟辛苦,實在也是萬不得已。如今榮祿還不知道在那裏,就算有了下落,怕也要讓他留京辦事。行在軍機處,你要多費點心!」

「臣盡力而為,決不敢絲毫推諉。」

「不是說你推諉,是要你多拿主意。」慈禧太后又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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