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:胭脂井 十五

慈禧太后突然發覺,槍炮聲都消失了!淡金色的陽光,從西面宮牆上斜照下來,半院秋陰,蕭爽非凡。好一個恬靜的初秋!慈禧太后怎麼樣也不能想像,京城已快要淪陷了!

「老佛爺,老佛爺!」

突然有驚惶的喊聲,打破了岑寂,慈禧太后從窗外望出去,只見載瀾步履張皇地奔了進來,而李蓮英已經迎了上去。這就不必再等李蓮英進來奏報,慈禧太后自己打著簾子就跨出房門了。

「老佛爺!」神色大變的載瀾,滿頭是汗:「洋人來了!」

慈禧太后大吃一驚,急急問說:「在那裏?」

「在外城。」李蓮英怕她受驚,搶著在載瀾前面答了一句。

「老佛爺非走不可了!」載瀾氣急敗壞地說:「而且還得快。」

洋人還在外城,隔著一道內城,一道紫禁城,亦不必太慌張,慈禧太后問道:「事到如今,當然要走!你能不能保駕?」

「奴才挑不起這個千斤重擔!」載瀾答說:「奴才手裏沒有兵。」

「那,」慈禧太后略一沉吟,急促地說:「快找軍機!」

軍機大臣不召自至,不過只來了兩個,一個是剛毅,一個是趙舒翹。他們亦是來告警的,說有幾百名「纏頭的黑兵」,已經屯駐天壇。但語焉不詳,慈禧太后問到「纏頭的黑兵」,屬於那一國?剛、趙二人都無法作答。因此,慈禧太后疑心是新疆來的勤王之師。

「決不是!」剛毅答說:「是夷人沒有錯。奴才請聖駕務必即刻出巡,否則其禍不堪設想,奴才真不忍說下去了。」

「走!我亦知道應該走。可是,到了這個時候,怎麼走法?你們想過沒有?」

剛、趙二人與載瀾,相顧無言,唯有唏噓,慈禧太后亦就忍不住掉下眼淚,心裡有無數的牢騷怨恨,但一想到自己亦曾一再讚揚過義和團,頓時氣餒,甚麼責備的話都說不出口了。

就在這時候,又來了兩個人,一個是載漪,進宮來探問慈禧太后的意旨,一個是榮祿,剛到軍機大臣直廬,聽說慈禧太后召見,立即趕來候旨。

「洋兵已經到京,不錯。不過大隊還沒有到,東便門有一小隊,大概是俄國兵,天壇亦有,是英國派來的印度兵。」榮祿又說:「甘軍已經出彰義門,一路放槍,一路往西走了。」

慈禧太后心亂如麻,只望著群臣發愣,好半晌才說了句:

「那、那怎麼辦呢?」

這話該誰回答呢?若是召見軍機,該由榮祿回奏,而論爵位,則應載漪發言。榮祿是恨極了此人的,這時候就有主意,也不肯拿出來,而況本無主意,越發要擠一擠載漪,「端王必有辦法!」他說:「請皇太后問端王。」

「沒有別的辦法。」載漪硬著頭皮說:「只有張白旗。」

「張白旗就是投降?」慈禧太后問。

「是!」載漪把個頭低得垂到胸前。

「投降!」慈禧太后終於連語聲都哽咽了。

見此光景,群臣一起碰頭自責,慈禧太后卻拭一拭眼淚,指名問道:「榮祿,你看該怎麼辦?」

「只有一個法子,可以試一試,趕緊給使館去照會,先停戰,後議和,甚麼條件都可以答應。」榮祿略停一下又說:

「這麼做,總比張白旗,面子上也好看一點兒。」

慈禧太后連連點頭,「只有這麼辦,只有這麼辦!你快找奕劻去商量,越快越好!」她又顫聲加了一句:「我們母子的性命,都在這上面了。」

「是!」榮祿答應一聲,隨即起立,後退兩步,轉過身去,急步出殿。

「剛毅!」慈禧太后重新恢復了威嚴的聲音:「你得趕快去找車!」

「是!」剛毅對此事一無把握,只好這樣答說,「奴才盡力去辦!」

由這一刻開始,慈禧太后才真的下定決心出奔。不過,越是這種緊要關頭,她越能冷靜,所以想得亦比他人來得深。坐在樂壽堂的後廊下,目送秋陽冉冉而沒,她在心裡作了一個決定,走是走,還得悄悄兒走,不然就走不成了。

但是,有一個人非預先告訴他不可,那就是李蓮英。等他照例在黃昏來陪著閒話時,她左右望了一下,閒閒地問說:

「還有誰在?」

李蓮英知道,這是有不能為第三者所聞的話要說,便一面向遠處的兩名宮女揮一揮手,一面輕聲答道:

「沒有人。」

「蓮英,」慈禧太后說:「咱們可得走了!」

「是!」李蓮英的聲音如常,但神色顯然緊張了,把腰更彎一彎,兩眼不時上翻,看著慈禧太后的臉。

「還不定甚麼時候走。」慈禧太后略停一下說:「不是明天,就是後天,得看情形。」

「是!」李蓮英問道:「該怎麼預備?」

「還談甚麼預備?剛毅去找車,不知道能找來幾輛?」

「不管怎麼著,皇上總得跟老佛爺走。」

「那當然。此外——。」慈禧太后沉吟著:「看各人的造化吧!」

這意思是,碰上了跟著走,不在慈禧太后面前,就得留在宮裏。以後生死禍福,各憑天命了。

這樣一想,便即瞭然,慈禧太后出宮逃難的事,必須保守秘密,否則宮眷們哭哭啼啼,這個也要跟著走,那個不敢留在宮裏,亂成一片,不但麻煩,或許會牽累得慈禧太后都走不成。

「讓你預備的衣服,怎麼樣?」

「備好了。」李蓮英答說:「竹布褂子,黑布裙,拿黃袱包著,交給劉嬤嬤了。」

劉嬤嬤原來是宮女,遣嫁以後守了寡,有年慈禧太后突然想到這麼個人,命內務府傳了進來,專門侍候慈禧太后寢宮中一切洗濯之事。為人極靠得住,所以李蓮英把這套衣服交了給她。

「好!」慈禧太后又說:「今兒宮門上多派人看守,鑰匙是交給誰,千萬弄清楚。」

「是!不會誤事。」

「榮祿也許會請起,他一來,你就『叫』!」

「是!奴才格外關照下去。」

慈禧太后一心以為榮祿必有消息,誰知等到九點多鐘,都無音信。派崔玉貴去打聽,說是道路隔絕,只怕無法進宮了。

連榮祿都無法進宮,情勢之危殆可知,慈禧太后立即吩咐:「傳召軍機及御前大臣。」

結果來了三個軍機大臣:王文韶、剛毅、趙舒翹。這三個人是因為住在軍機直廬,所以能夠在深夜奉召而至。

「就你們三個人啊!你看,別人都丟下我們娘兒倆不管了!」

話到此處,秋風入戶,御案上燭光搖晃不定,照映出慈禧太后憔悴的臉色,皇帝慘淡的容顏。偌大殿廷,多少回衣冠濟濟,雍容肅穆的盛世氣象,兜上君臣心頭,益覺此際極人世未有的淒涼,無不淚流滿面了!

「榮祿都不見影兒了!」慈禧太后擤一擤鼻子又說:「如今是非走不可了!你們三個人,務必跟我們娘兒倆一起走。王文韶年紀這麼大,還要吃這一趟辛苦,我心裡實在不忍,不過這也是沒法子的事,只好隨後趕來。剛毅跟著趙舒翹,都會騎馬,一定要跟著一起走!」

「是!」剛毅答說:「奴才與趙舒翹,捨命保駕!」

「好!」慈禧太后轉臉問道:「皇帝有甚麼交代?」

「王文韶!」皇帝用少有的大聲說:「你一定要來。」

王文韶並未聽得清楚,碰個頭,不說話。剛毅便又問道:

「請皇太后、皇上的旨,預備甚麼時候走?」

「這會兒也說不上來。」慈禧太后此時不便嚴詞要求,只能用商量的語氣說道:「總得有幾輛車才動得了。」

「是!」剛毅答道:「奴才盡力去預備。」

「對!你盡力、盡快,等預備齊了,咱們馬上就走。」

說罷退朝,慈禧太后回到寢宮,默默盤算了好一會,方始歸寢,但睡不到一個時辰,便已驚醒,原來槍聲復起,不過若斷若續,看樣子是潰兵騷擾,不足縈心。

於是起床漱洗,正在梳頭時,只聽接連不斷怪聲,破空而過,「喵、喵」地有如貓叫。

「那來這麼多貓?」

一語未畢,慈禧太后發現,有樣小東西在磚地上亂蹦亂跳,發出「咭咭格格」一種很扎實的聲音。等它停了下來,有個宮女撿起來一看,恰好識貨,不由得失聲喊道:「是顆子彈!」

就這一句,恍如晴天霹靂,無不驚惶失色,慈禧太后正要查問來歷,又聽得簾子外面有個顫抖的聲音:「洋兵進城了!老佛爺還不快走?」

定睛看時,跪在簾子外面的是載瀾,一時在走動的太監、宮女都停住了腳步,視線不約而同地集中在慈禧太后臉上。

「來得這麼快!」慈禧太后走向簾前問道:「洋兵在那裏?」

「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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