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:胭脂井 十四

下午一點多鐘,驕陽如火,曬得狗都伸出了舌頭,而菜市口卻有好些人站在烈日之下,大多是白長衫、黑馬褂,袁、許兩家的親友,趕來見最後一面的。

刑部的車子畢竟到了,一直駛入北半截衚衕臨時用蘆席所搭的官廳。徐承煜高坐堂皇,面有得色,一見袁昶與許景澄的服飾,便即大聲叱斥番役:「你們當的甚麼差,怎麼不把犯人的官服剝下來?」

「你別罵他們!」袁昶高聲說道:「我們倆雖逮下獄,並未奉旨革職。照例衣冠受刑。你身為刑部堂官,連這個規矩都不懂?」

徐承煜語塞,一時有些手足無措。監斬的差使,當過不止一回,但從未見過臨刑的人,還能侃侃然講道理,所以心理上毫無準備。不知道怎麼回答,甚至想找句話掩飾窘態都辦不到,只是漲紅著臉發愣。

「我們是死了!可是究竟是甚麼罪,得了幾句甚麼考語,而受大辟之刑?」袁昶揚臉問道:「請監斬官明白見示,也好讓我們瞑目於地下。」

「這是甚麼地方?」徐承煜有些惱羞成怒了,「還容得你們來講道理!」

決囚本來有一套很嚴密的程序。立決人犯雖不比朝審秋決那樣需要「三復奏」,至少須經過都察院刑科給事中這一科,認為上諭沒有不便施行之處,無須「封駁」,方始「發鈔」交刑部執行。只是大亂之世,一切從簡,殺人也方便了,此時只憑徐承煜一聲叱喝,兩顆人頭就很快地落地了。

※※※

袁昶與許景澄之死,為人在納涼聽炮聲之餘,平添了許多話題。有個傳說,頗為盛行,說袁昶臨刑之際,對劊子手笑道:「且慢!等我吟完一首詩。」

詩是一首七律:「爽秋居士老維摩,做盡人間好事多。正統已添新歲月,大清重整舊山河。功過呂望扶周室,德邁張良散楚歌。顧我於今歸去也,白雲堆裏笑呵呵。」據說「呵呵」兩字的餘音未斷,白刃已經加頸了。

這首詩難倒了人,誰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甚麼?正像袁昶與許景澄的兩條命,能換來一些甚麼,一樣地令人茫然!

最使局外人困惑的是,殺了兩員深通洋務的大臣,並不表示朝廷對洋人勢不兩立,相反地,求和的跡象一天比一天明顯,已公然見之於上諭。第一道是:「現在各兵圍困西什庫教堂,如有教民竄出,不可加害,當飭隊保護。倘彼死守不出,應另籌善策,萬勿用槍炮轟擊。」不用槍炮轟擊,就只有「招降」一法,其實就是想講和。

第二道上諭,範圍更擴大了。第一道上諭還是「諭軍機大臣」,外間不會知道,朝廷對教民已經決定「網開一面」,第二道則是交內閣頒布的明發上諭,通飭各省遵行。說是:「前因中外釁端未弭,各國商民教士之在華者,本與兵事無涉,諭令各督撫照常保護。現在近畿大軍雲集,各路統兵大員,亦當仰體此意,凡洋商教士,均當設法保全,以副朝廷懷柔遠人之意。」

保護洋商教士之外,教民亦在保護之列,因為本「亦國家赤子,原無畛域可分,惟自拳教肇釁以來,該教民等多有盤踞村莊,掘壕築壘,抗拒官軍者,此等跡同叛逆,自不能不嚴行查辦。第念其究係迫於畏罪之心,果能悔禍自新,仍可網開一面。」

接著,以寶坻教民,經宋慶剴切曉諭後,自行解散為例,特行規定:「所有各處教民,如有感悔投誠者,著該將弁及該地方官,一體照此辦理,不得慨加殺戮。其各處匪徒,假託義民,尋仇劫殺者,即著分別查明,隨時懲辦,以清亂源。」

不僅如此,對於各國公使,更有格外的照顧。這是內而慶王、榮祿,外而李鴻章、劉坤一所一致建議的,在京各國公使,應該先送出京。所以上諭特命榮祿「預行遴派妥實文武大員,帶同得力兵隊,俟該使臣定期何日出京,沿途妥為護送。倘有匪徒窺伺搶掠情事,即行剿擊,不可稍有疏虞。」

既有上諭,總理衙門自然要多方設法,與各國公使取得聯絡,誰知有的將信將疑,有的負氣不理,初步商談,竟不得要領。

而義和團的那些「大護法」,卻對這兩道上諭,既懼且恨。尤其是載漪,下令命董福祥增兵,加緊攻破使館,董福祥竟置之不理,一葉知秋,眾叛親離之勢已成,越發自危!

總有那麼兩三天,載漪通宵不成寐,自己心口相商,再找親信密議,認為騎虎難下,唯有因勢驅虎,先發制人,才是上策。因而在心裡擬了一個名單,第一批是十五個人,殺以立威。第二批看情形辦理,如果慶王、榮祿亦竟不聽命,再殺!

於是單銜上了一個奏摺,列出十五個人,指為與洋人裏應外合的漢奸,請旨即行正法。這十五個人,第一名是李鴻章,第二名是王文韶,「陪榜」的署理順天府尹陳夔龍。此外,督撫如劉坤一、張之洞,大臣如徐用儀、廖壽恆等,都包括在內。

慈禧太后一看這個奏摺,非同小可,隨即叫人封好,發交內奏事處,並有口諭:「交給榮祿,親自來拆!」

榮祿自然大吃一驚!正在細看全文時,王文韶到了。榮祿知道他膽子小,趕緊將原摺往黃匣子中一放,蓋上匣蓋,置在手邊。等召見軍機時,禮王世鐸請假,由榮祿帶班,入殿將黃匣子捧上御案,然後奏事。諸事皆畢,只剩下這個奏摺,未作處置。慈禧太后默不作聲,而皇帝只是用眼色向榮祿示意,鼓勵他有話儘管說。

見此光景,榮祿知道慈禧太后對載漪此舉,頗為不滿。心想,這就省事得多了,索性整個兒推翻它!

於是,他從黃匣子裏取出載漪的奏摺,略揚一揚,用低沉憤慨的聲音說道:「中外決裂,大局壞到如此,都是端王作成的!今天又有這麼一個奏摺,奴才真不知道端王要拿祖宗的天下,鬧壞到怎麼一個地步,才肯歇手?」

「我亦不以為然!」慈禧太后很快地介面,略想一想又說:

「這個摺子,把它『淹』了吧!」

「淹」是不作處置之意,原摺或者留中,或者交軍機處歸檔。榮祿立即答一聲:「是!」一面跪下去碰頭,一面轉臉向王文韶大聲說道:「趕緊碰頭謝恩!」

榮祿跟慈禧太后的對答,王文韶隻字不聞,驟然聽得這麼一句話,以為是慈禧太后有甚麼賞賜,便即碰頭說道:「謝皇太后的賞!」

慈禧太后繃著臉,不便有任何表示,皇帝卻露齒莞爾,這是兩年多以來,第一次開笑口。

※※※

回到軍機處,榮祿將捏在手心裡的載漪原摺,遞給王文韶,「夔老,」他說:「皇太后賞了你一條老命!」

王文韶一看案由,便驚出一身冷汗,看完,才知道榮祿先前不給他看的道理,拱手長揖,感激涕零地說:「仲華,感激不盡!」

「總算太后聖明,大事化無。」榮祿又說:「這個摺子,太后說是把它『淹』了,那就索性讓它葬身海底永不見天日。」

說完,將載漪的原摺接了過來,吹旺手中的紙煤兒,一火而焚之。

※※※

縱然如此,摺中的內容還是洩漏了。陳夔龍心裡大為嘀咕,細細盤算,第一,只是署理順天府尹,替人受過,太覺不值;第二,載漪既然列名指參,可見得心有不慊,以後處處找麻煩,遲早會栽倒在他手裏;第三,大局日壞一日,順天府上要應付宮廷,下要安撫百姓,中間還有許多達官貴人,有事央託,不說別的,僅是抓車這件差使就吃不消了。

這樣一想,決意求去,找到榮祿,當面懇求。起初,榮祿還不肯放他走,最後談到載漪的居心險惡,榮祿才覺得不能不替他安排。第二天奏明慈禧太后,以原任順天府府尹,署理太僕寺正卿王培佑回本任,而陳夔龍則接王培佑的事,署理太僕寺正卿。

就在這樣走馬換將的第二天,大局急轉直下地壞了下去。日俄英美法意奧七國聯軍,共一萬八千多人,在天津編組完成以後,七月初十開始進軍京城,到得北倉地方,與亂兵及義和團一場混戰。結果李秉衡所統的勤王之師,聞警先潰,宋慶、馬玉昆及直隸提督呂本元所部,不支而退。裕祿退到楊村,聯軍接踵而至,不獨立足無地,連個喘息的機會都沒有。最後避入一家棺材店,也許是觸景生情之故,就用隨身所帶的一把牙柄小手槍,朝自己太陽穴開了一槍。

消息到京,慈禧太后大為震動,召見軍機、御前、總理衙門的大臣,眼圈紅紅地,只說:「局勢壞到如此,你們總要想個法子才好!」

唯一的法子就是盡速議和,但袁昶、許景澄的血跡未乾,誰也不敢自蹈虎尾,無非一些敷衍的話,電催各省勤王,下詔激勵民心士氣之類。不過,慷慨激昂的還是有,最顯得赤膽忠心的是,剛由前線回來的李秉衡!

「回皇太后、皇上的話,勤王之師,倉卒成軍,一上了戰場,不免膽怯。」他先為所部不戰而潰辯解一句,接著說道:「臣與端王、莊王商議,都說義和團還可以一用,臣不才,願意率領義師,親效前驅!」

「能夠你去擋一陣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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