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:胭脂井 十二

進攻使館區歸甘軍負責,破西什庫則是義和團的事。但法術無靈,死傷纍纍,剛毅先還短衣腰刀,親臨督戰,後來因為受不住令人慾嘔的屍臭,也就知難而退。不過,每天都要到莊王府探問消息,大師兄總是毫不在意地說:

「鎮物太多!教堂頂樓,不知道有多少光臀女人,把法術衝破了!」

「這一說,西什庫教堂是攻不下來了?」

「那有這話!」大師兄依然若無其事地:「破起來快得很!」

「很」字剛剛出口,大師兄的神色突然變了,眼光發直,雙唇緊閉,慢慢地眼睛閉上,神遊太虛去了。

好一會,大師兄方始張開眼來,慢慢搖著頭說:「不好,很不好!虎神營有漢奸!」

虎神營已是載漪的子弟兵,其中居然有漢奸,豈不駭人聽聞?而大師兄的語氣卻不像猜測之詞。

「那麼是誰呢?」

「此刻不能說。這也是天機,不可洩漏,到時候自見分曉。」

第二天就見分曉。虎神營一個管炮的翼長,名叫阿克丹,字介臣,本來是教民,為義和團一擁而上,縛住雙臂,斬於陣前。據義和團說,阿克丹與西什庫教堂的洋人已有勾結,倒轉炮口預備轟自己人,所以用軍法處斬。

「這不像話!」趙舒翹向剛毅說:「倒戈自然應該軍法從事,可是總不能讓義和團來執虎神營的法。而況翼長是二品大員,不經審問,遽爾斬決,也有傷朝廷的體制。」

剛毅默然。好久,嘆口氣說:「騎虎難下了。」

「中堂應該跟端王提一聲,得想個法子約束才好!」

「約束?談何容易。如今東城是甘軍的天下,西城是義和團的世界,再下去,只怕連大內都難得清淨。」剛毅咬一咬牙,作出破釜沉舟的姿態:「如今沒有別的話說,只有一條路走到底,硬闖才能闖出頭。」

「怎麼闖法?」趙舒翹覺得有句話如骨鯁在喉,不管是不是中聽,都非吐出來不可:「就算把使館踏平,西什庫教堂燒光,又能怎麼樣,還能擋得住洋人不在大沽口上岸?」

「上岸就把他們截回去。天津一定能守得住,守得住天津就不要緊。」

趙舒翹說不下去了。唯有寄望於馬玉昆與聶士成,能夠守得住天津。

※※※

以浙江提督的官銜,暫時統帶武衛左軍的馬玉昆,是六月初三由錦州到天津的。隨帶馬步軍七營,駐紮河東,只住民家空房,凡是上了鎖或有人住的房間,一概不準入內,亦不準士兵在街上隨便遊蕩。天津人久苦於義和團的蠻橫騷擾,一見有這樣一支有軍紀的軍隊,衷心感動,所以對馬玉昆大為捧場,到處都有人在說:「洋人只怕馬三元,他一到了,洋人無路可走了。」馬三元就是馬玉昆,他的別號又叫珊園。

就在這天,張德成與曹福田會銜出了一張告示,說是「初三日與洋人合仗,從興隆街至老龍頭,所有住戶鋪面,皆須一律騰淨,不然恐有妨礙。」這一帶在海河東岸,鐵路以西,為各國的租界,統名紫竹林,猶如京師東交民巷,為義和團攻擊的主要目標。

天津人此時對義和團已是不敢不信,不敢不怕,所以一見佈告,從金湯橋的東天仙茶園開始,沿海河西岸到老龍頭火車站的店面住家,毫無例外地閉門的閉門,走避的走避。但馬玉昆的隊伍亦駐在這一帶,自然不理會這張佈告,反而有好些士兵,特意挑高處或者視野廣闊的地方去作壁上觀。

但看到的只是遠處洋兵的嚴密警戒,直到黃昏日落,始終未見義和團出擊。而第二天一早卻紛紛傳言,有所解釋,據義和團說,這天是東南風,不利於軍,要家家向東南方面,焚香禱告,轉東風為西北風,便是大破洋人之時。

有人拿這話去告訴馬玉昆,他聽罷大笑,「今天六月初四,東南風要轉西北風,起碼還得兩三個月。」他說,「咱們別信他那一套鬼話,自己幹自己的。」

於是馬玉昆下令構築工事,用土堆成好幾座炮台,安設小炮,架炮測距,不忙著出戰。

可是市面上傳說紛紜,說馬玉昆如何如何打了勝仗。義和團相形見絀,威望大損,張德成覺得很不是滋味,決定去拜訪馬玉昆,設法找面子回來。

提督是一品武將,但張德成的派頭也不小,坐著裕祿所派來的綠呢大轎,到得馬玉昆的行台,先著人投帖,直到馬玉昆出來迎接,方始下轎。

「三元,」張德成大聲喊著,就像久不見面的老朋友似地,「你那一天到的,怎麼不來看我?你我在天津都是客,俗語說:『行客拜坐客。』你不先來看我,是你不對!」馬玉昆一愣,心裡也有點生氣,與此人素昧平生,怎麼這樣子說話?本待放下臉來斥責,繼而轉念,他是故意套近乎,為自己妝點面子。此人雖不足取,手下有好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義和團,成事不足,敗事有餘,自己得罪了他,要防他緊要關頭掣肘搗亂。為了免除後顧之憂,說不得只好委屈自己了。

於是,他臉上堆起笑容,拱拱手說:「失禮,失禮!正要跟張老師去請教,不想反倒勞你的駕。請裡面坐,好好商量破敵之計。」

「是啊!不是為商量破敵之計,我還不來呢!」說罷,伸出一隻手來,馬玉昆不能不理,張德成如戲台上所謂的「你我挽手同行」,大搖大擺,像走台步似地,牽著馬玉昆,往裏走去。

坐定下來,少不得還有幾句寒暄,及至談入正題,張德成自然大吹大擂一番。說的話荒謬絕倫,但意氣豪邁,不由得就使馬玉昆在心裡浮起這樣一個想法:「這小子,莫非真的有一套?」

「三元,」張德成話鋒一轉:「不是我攔你的高興,我看見你安的炮位了,沒有用!要說炮,你敵不過洋人,洋炮多,而且準。天津城裏凡是緊要地方,都讓紫竹林過來的炮彈打中了。你這幾個炮位,遲早也得毀掉,白費工夫!」

「那麼,張老師,不用炮攻,用甚麼?」

於是馬玉昆以開玩笑的口吻,要求張德成作法,將洋人的大炮閉住。早有這麼一個說法,義和團的法術,能使炮管炸裂,或者將炮口封閉,失去效用,馬玉昆並不相信,故意出這麼一個難題,意在調侃。

誰知張德成大言不慚,「好!」他拍胸應承:「我把洋人的炮,閉六個時辰。」

「你能拿洋人的炮,閉六個時辰,」馬玉昆立即介面:「我就能把洋人一掃而光。」

「一言為定!」張德成倏地起立,「就此告辭。」

馬玉昆一笑置之,依舊只管自己料理防務,並與駐軍南郊八里台,一面須防備義和團偷襲,一面與紫竹林各國聯軍不時接戰的聶士成取得聯絡。一夜過去,早將與張德成開玩笑的約定,拋在九霄雲外,那知張德成居然派人來質問,問馬玉昆,可是已將洋人一掃而光了?

「不錯!」馬玉昆答說:「我說過這話。不過那得張老師先將洋人的炮閉住啊!」

「是的。張老師已將洋人的炮閉住了。」

「甚麼時候?」

「昨天晚上。」

馬玉昆愕然。心裡大為氣憤,可是無法與來人爭辯。入夜聯軍停戰不開炮,張德成便作為他的功勞,那不太取巧了?「去你娘的!」馬玉昆將來人轟走:「你們拿這些唬人的花樣來開老子的玩笑!」

來人狼狽而去,馬玉昆餘怒未已,很想去見總督裕祿,揭穿義和團的騙局。左右有人勸他,說裕祿已自陷於義和團的「迷魂陣」中,無法回頭了,幾次奏報,義和團如何忠勇,如何神奇,如何殺了洋人多少萬?而且還奏保張德成、曹福田「堪以大用」。這兩個人在總督衙門來去自如,裕祿奉若神明。

在這種情形之下,試問,進言有何用處?

從關外來的馬玉昆,聽得這些話,詫為奇聞,同時也不免洩氣,絕望地輕聲自語:「天津保不住了!」

※※※

京官逃的逃,躲的躲,或者衙門被毀,或者道路不通,一切公務,無形廢弛,亦沒有那個衙門的堂官,再對部屬認真考勤。唯一的例外是翰林院。

翰林院為甘軍一火而焚,不知有多少清流名士,痛心疾首,但掌院學士徐桐並不以為意,借了內城祖家街的鑲黃旗官學,作為翰林院臨時的院址,出知單通知所有的翰林,照常辦事,但奉召而至的,十不得一。

徐桐非常生氣,吩咐典籍廳取本衙門的名冊來,逐一查問。名冊所列,除了東閣大學士昆岡與他本人所兼的掌院學士名銜以外,第一行就是「日講起注官侍讀學士黃思永」,恰好是他所深惡痛絕的人。

這黃思永字慎之,籍隸江蘇江寧,光緒六年的狀元。雖為翰林,善於營商,道學家口不言利,已為徐桐所輕視,更壞的是好談洋務,更犯了他的大忌。所以放眼一望,不見黃思永的影子,便即厲聲問道:「黃慎之呢?」

「送家眷到通州去了。」

「告假了沒有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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