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:胭脂井 十

也就差不多是李來中與王季訓分手的那辰光,使館區的東交民巷,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糾紛。糾紛的一方是德國公使克林德。

克林德在十五年面就到過中國,那時不過公使館中的一名三等秘書,去年再度來華,不但是公使的身分,而且已為德皇封為男爵,在公使團中的地位很高。這位爵爺本有美男子之名,如今雖近中年,丰采如昔,兼以性格爽朗,勇於任事,所以在東交民巷的風頭極健,更無形中成了公使團的領袖,一切關於義和團的交涉,大致都聽從他的主張,採取強硬的態度。

偏偏冤家路狹,這天他攜著手杖牽著狗,正在東交民巷新闢的馬路上散步,只聽得車走蹄聲,駛行甚急,於是一面讓路,一面轉臉去看,來的是一輛騾車,除了車伕以外,車沿上還有一個人,裝束行動,都很奇特,頭紮紅巾、腰繫紅帶、手腕及雙腿亦都裹著紅布。手裏拿一把雪亮的鋼刀,而一隻手扳起一隻腳,正在鞋底上磨刀。

克林德一時愣住了。等車子快到面前,突然省悟,失聲自語:「這不就是義和團嗎?」

念頭轉到,隨即便有行動,一躍上前,用個擊劍的姿勢,挺手杖便刺。車伕嚇一跳,不自覺地將韁繩一收,等車子一停,克林德將手杖一掄,橫掃過去。車沿上的那個義和團本就存著怯意,見此光景,越發畏懼,拿刀一格,順勢拋卻,「嗆啷啷」一聲,鋼刀落地,他的兩隻腳也落了地,撒腿就跑,往肅王府夾道中逃了去。

這時德國公使館的衛隊也趕到了,一看車中還有個縮成一團的義和團,依照克林德的意思,把他拖了下來,拘禁在使館,而騾車卻放走了。

車伕亦是個義和團,一行三人來自莊王府,莊王府中已經設壇供神,住著好幾個大師兄。這天依照既定計劃,特意派人到東交民巷去示威,不想落了這麼一個灰頭土臉的結果,將個莊王氣得暴跳如雷,破口大罵:「非殺盡洋人不可!」

比較還是載瀾有些見識,「您老別罵了,得想法子要人!我看,」他說,「這算是地面上的糾紛,不必由總理衙門出面,讓崇受之去走一趟吧!」

莊王毫無主意,聽他的話,將步軍統領崇禮請了來,請他到德國公使館去索回被扣的義和團。

崇禮面有難色,且有些氣憤,免不得大發牢騷:「朝廷三令五申,著落步軍統領衙門,嚴辦滋事的拳匪。這會到人家使館區去惹是生非,可又沒有本事,教人家活捉了,反要當官兒的替他們去求情!瀾公,你說咱們這個差使怎麼當?」

如果換了別人,載瀾登時就會翻臉,但他兼任左翼總兵,受崇禮的節制,少不得客氣幾分,所以敷衍著說:「是,是!這個差使不好當,等過了這段兒,咱們再想法子辭差。」

就在這時候,總理衙門派了一個章京來報消息:德國公使館將所捕的義和團剝下的衣服,連同所持的一把鋼刀,派人送到總署,同時有話:要求在下午兩點鐘以前,出面料理,否則那名義和團的性命就保不住了。

「慶王的意思,這件事只有請步軍統領衙門三位堂官出面料理,英大人已經在署裏了,請兩位趕緊去商量吧!」

這是無可商量之事,不論從那方面來說,都得把人去要回來。兩人匆匆趕到總署,照載瀾的意思,有崇禮一個人去,已經很給面子了,不必一起都去。可是崇禮怕交涉辦不好,變成獨任其咎,堅持非兩翼總兵同行不可。載瀾無奈何,英年無主張,終於一車同載,直馳東交民巷。

到得德國公使館,只見庭院裏大樹下,綁著一個垂頭喪氣的赤膊漢子。三個人都裝做不曾看見,升階登堂,跟克林德當面去要人。

「釋放可以。」克林德透過譯員提出要求,「中國政府必須用書面保證,以後不準義和團侵入使館區。」

「這,」崇禮答說,「好商量。先讓我們拿人帶回去,總理衙門再來接頭。」

「不行!一定要收到了書面保證,才能釋放。這一點決沒有讓步的餘地。」

三言兩語,就使得交涉瀕於決裂。崇禮跟載瀾說:「這件事,我可不敢答應。只有回去再商量。」

「乾脆告訴他,他的無理要求,萬萬辦不到。此人是大清朝的子民,不交給大清朝的官,我們跟他沒有完!他要是不信,讓他等著看,他闖的禍有多大?」

譯員傳達了他的話,只不過譯了五成意思,克林德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。

「我是合理的要求,也是各國公使館一致的要求,我們不受恫嚇!」

交涉終於破裂。三人辭出德國公使館,回到總理衙門,載瀾跳腳大罵:「洋人都是不通人性的畜生!只有拿刀架在他們脖子上,他才知道咱們中國人不好欺負。」

一言未畢,有人氣急敗壞地奔了進來,來不及行禮,便向崇禮大聲說道:「義和團由崇文門進城,一路喊『殺』,一路奔到東交民巷一帶去了。」

來人是步軍統領衙門的一名筆帖式,崇禮叫不出他的名字,只抓住他的手問:「有多少人?」

「有說幾百,有說幾千,反正很多就是。」

「壞了!」慶王跌腳嗟嘆,「這下亂子鬧大了!」

「慶叔,」載瀾面有喜色,「你別擔心!亂子不會鬧大,交涉反倒好辦。您老不信,等著瞧。」

慶王沒有理他,匆匆坐轎回府,正在詢問義和團燒教堂、殺教民的情形,門上來報:「西苑有太監來,說是老佛爺有話說給王爺。」

口宣懿旨,無須擺設香案,慶王換上公服,在作為王府正廳的銀安殿,面北而立,聽太監傳諭。原來由崇文門進城的義和團,本想攻入使館,為洋槍一擋,折而往北,沿著王府井大街,見教堂就燒,見從教堂裏逃出來的人就殺。鋪戶閉門,官兵走避,義和團為所欲為,一直燒到八面槽的天主教堂。此堂名為「東堂」,乾隆年間義大利教士,亦為有名的畫家郎世寧,在這裡住過好些年,留下許多工筆畫幅,此時亦都付諸烈焰了。

其時慈禧太后正在西苑閒步,從假山上望見東城火起,詢問李蓮英,說是洋人先在崇文門開槍打死了好些百姓,義和團大抱不平,所以燒教堂作為報復。又提到徐桐住在東交民巷,只怕已被困在內。慈禧太后大為惦念,特命慶王與使館交涉,將徐桐移往安全地帶。

這個交涉不難辦。慶王派人到總理衙門找了一位章京來,又派了八名護衛,保護著到東交民巷,相機行事。這一撥人尚未覆命,卻另有消息,徐桐早就在義和團想撲入東交民巷,各使館駐軍開槍相拒時,便已離家相避,此刻作了端王府的上賓。

帶這個消息來的是步軍統領崇禮,他還帶來一張紙,上面抄錄一副對聯:「創千古未有奇聞,非左非邪,攻異端而正人心,忠孝節廉,只此精誠未泯;為斯世少留佳話,一驚一喜,仗神威以寒夷膽,農工商賈,於今怨憤能消。」上款是「書贈義和神團大師兄」,下款頭銜赫然「太子太保體仁閣大學士徐桐」。據說,這副對聯就懸在端王府的拳壇上。

「怎麼?」慶王大驚,「端王府都設壇了?」

「是今天下午的事。不止端王府,莊王府、瀾公府也都設壇了。明天連刑部大堂都要設壇。」

「荒唐、荒唐!」慶王用責備的語氣說,「受之,你是刑部堂官,怎麼這樣子胡鬧。」

「沒法子!都是徐楠士的主意。」崇禮苦笑道:「我跟趙展如名為刑部滿漢兩尚書,其實甚麼事都不能管。如今刑部『六堂』,只有徐楠士最神氣。」

徐楠士就是徐桐的長子徐承煜。「哼!」慶王冷笑,「此人的行徑就是個義和團!洋人不好,洋人該死,可就知道洋人的煙卷兒、大洋錢是好東西!」

「唉!」崇禮嘆口氣,「這局面再鬧下去,可不知道怎麼收拾了?王爺,聽說端王嫌我這個步軍統領太無用,打算奏明皇太后撤換。這可是件求之不得的事,倘或皇太后問到王爺,求王爺幫我說兩句壞話。」

「只有幫著說好話的,壞話可怎麼說啊?」

「就說我身體不好,難勝繁劇。」

「誰又是能勝繁劇的?」慶王冷笑一聲,「我還恨不得能把爵位都辭了呢!」

※※※

這一夜的京城裏,人心惶惶,都有大禍臨頭之感。各省京官,膽小的早就舉家走避,如今膽大的亦不能不深切考慮,覺得至少應將家眷遷移到比較安全的地方。可是京津交通已斷,畿南及京東、京西,到處都是義和團,比較平靜的,只有北面。因此,德勝門的熱鬧,比平日加了幾倍,車馬相接,由此經昌平,出居庸關逃往察哈爾境內延慶州、懷來縣,不計其數。

相反地,南面幾個城門,幾乎斷了行人,正陽門到上午八點多鐘方始開啟,宣武門根本不開,因為有確實消息,義和團這天要燒「南堂」和「北堂」。南堂在宜武門內東城根,是京中最古老的一座天主教堂。原址在明朝末年是東林結黨講學之地的首善書院,閹黨得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