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:胭脂井 九

「展如!」榮祿從容問道,「你可知道,上頭為甚麼特意派你去?」

「聖意難測,請中堂指點。」

「皇太后最好強,總以英法聯軍內犯,燒圓明園是奇恥大辱。然而報仇雪恥,談何容易?像如今的搞法,只有自召其禍。皇太后也知道義和團不大靠得住,而且,很討厭義和團——。」

「噢!」趙舒翹不覺失聲打斷了主人的話。

「你不信是不是?展如,我說件事你聽,真假你去打聽,我決不騙你。」

據榮祿說,義和團的那套花樣,已經由端王帶到宮裏去了。好些太監在偷偷演練。有一次大阿哥扮成「二師兄」的裝束,頭紮紅巾,腰繫紅帶,穿一件上繡離卦的坎肩,手持鋼叉與小太監學戲台上的「開打」。正玩得熱鬧的當兒,為慈禧太后所見,勃然大怒,當時便罵了一頓。

「不但臭罵了一頓,還罰大阿哥跪了一支香。這還不算,連徐蔭老都大倒其霉,特意叫到園子裏,狠說了一頓,蔭老這個釘子碰得可夠瞧的了。」

「怪不得!」趙舒翹說,「前幾天蔭老的臉色很難看。」

原來大阿哥入學,特開弘德殿為書房,懿旨派崇綺為師傅,而以徐桐負典學的總責,這個差使的名稱,就叫「照料弘德殿」。在同治及光緒初年,此職皆是特簡親貴執掌,無形中賦以約束皇帝的重任。所以徐桐照料弘德殿,對大阿哥的一切言行,便得時時刻刻當心,如今不倫不類地作義和團二師兄的裝束,在慈禧太后看,便是「自甘下流」,當然要責備徐桐。榮祿講這個故事,意思是要說明,慈禧太后本人並不重視,更不喜歡義和團。

在趙舒翹,沒有不信之理,只是覺得有點意外。不過,細想一想亦無足為奇,用一個人並不表示欣賞一個人,現在他才真正明瞭自己此去的任務,並非去安撫或者解散義和團,亦不須負任何處理善後之責,純粹是作慈禧太后的耳目,去看一看而已。

「中堂的指點,我完全明白。義和團是否可用?我冷眼旁觀,摸清真相,據實回奏。」

「正是!」榮祿拍拍他的手臂說,「你說這話,我就放心了。展如,你的眼光我一向佩服,上頭派你這個差使,真是找對人了。」

※※※

趙舒翹到達涿州的前一天,義和團在京西黃村地方吃了一個大虧。聶士成奉命保護蘆保、津蘆兩路,帶隊經過蘆溝橋,發現義和團要毀鐵路。先禮後兵,一而再,再而三,用武力驅散不成,進而大舉進剿,打死的義和團有四百八十八人之多。

這一下,趙舒翹的處境便很艱難了。雖然他自己瞭解,此行純然是「看一看」,但涿州城府內外所聚集的義和團,據說有三萬之眾,首領叫做蔡培,聲稱洋人將攻涿州,權代官軍守城。城牆上一片紅巾,萬頭攢動,刀矛如林,州官計無所出,唯有絕食以求自斃。在這樣的情勢之下,順天府尹何乃瑩陪著管理順天府的軍機大臣趙舒翹到達,豈容袖手不問?

經過當地士紳的一番折衝,義和團派四名大師兄與趙、何在涿州衙門大堂相見。東西列坐,平禮相見,無視朝廷的尊嚴與體統,也就顧不得了。

「你們都是朝廷的好子民,忠勇奮發,皇太后亦很嘉許。不過,」趙舒翹說,「不管甚麼人總要守法才好。你們這樣子做,雖說出於『扶清滅洋』的忠義之氣,究竟是壞了朝廷的法度!聽我的勸,大家各回本鄉,好好去辦團練,朝廷如果決定跟洋人開仗,少不得有你們成功立業的機會。」

四名大師兄翻著眼相互看了一會,由蔡培開口答覆:「姓聶的得了洋人的好處,幫洋人殺自己人,是漢奸!姓聶的不革職,一切都免談。我們要跟他見個高下,倒要看看他,究竟有多大的道行?」

趙舒翹既驚且怒,但不敢發作,口口聲聲稱「義士」,百般譬解,聶士成罪不至斥革,何乃瑩亦幫著相勸,說官軍並非有意與義和團為難,而蔡培絲毫不肯讓步。談到天黑,一無結果,不過彼此都不願決裂,約定第二天再談。

當夜官紳設宴接風,盛饌當前,而食量一向甚宏的趙舒翹,竟至食不下嚥。草草宴罷,獨回行館,繞室彷徨,心口相問,到天色將曙才頓一頓足,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:「只好借重聶功亭了!」

作了這個決定,方始解衣上床。一覺驚醒,只見聽差揭開帳子說道:「老爺請起身吧!剛中堂有請。」

「剛中堂在那兒?」

「知州衙門。」聽差一面回答,一面將剛到的一份邸鈔遞到趙舒翹手裏。

接來一看,頭一道上諭一開頭便有聶士成的名字,看不到兩行,身子涼了半截,上諭中竟是責備聶士成不應擅自攻打義和團,詞氣甚厲,有「倘或因此激出變故,唯該提督是問」的字樣。最後的處分是,著傳旨「嚴加申飭」,並著隨帶所部退回蘆台駐紮。

「完了!」他說。籌思終夜,借重聶士成鎮壓涿州義和團的計劃完全落空了。

現在該怎麼辦呢?他在想,楊福同、聶士成是前車之鑒,如果自己不肯遷就,那就連剛毅都不必去見,最好即刻束裝回京,上摺辭官。

一品官兒,又是宰相之位的軍機大臣。幾人能到此地位?

趙舒翹愣了半天,嘆口氣說:「唉!老母在堂——。」

※※※

「展如,你大概還不知道,洋兵已經進京了!外侮日亟,收拾民心猶恐不及,怎麼可以自相殘殺?聶功亭糊塗之極,皇太后大為震怒。至於董回子,跋扈得很,他的甘軍亦未必可恃。可恃者,倒是義和團,你看一呼群集,不是忠義之氣使然,何能有此景象?如今沒有別的路好走,只有招撫義民,用兵法部勒,藉助他們的神拳,一鼓作氣,剿滅洋人。」剛毅唾沫橫飛地說,「我是自己討了這個差使來的,幸虧早到一步,還來得及挽回。展如,你千萬不可固執成見了。」

「中堂說得是!」何乃瑩介面:「如今聶功亭奉旨申斥,足以平義士之氣。我想,就請中堂來主持談判。」他又轉臉問道:

「展公以為如何?」

趙舒翹心想,到此地步,說甚麼都是多餘的了,便微笑答說:「兩公所見如此,舒翹何能再贊一詞。如今既由中堂主持撫局,似乎我倒可以回京覆命了。」

剛毅點點頭說:「也好!你先回京。皇太后召見,你就說:一切有我。」

「是!」

於是趙舒翹當天動身回京。第二天一早進了城,照例先到宮門請安,慈禧太后隨即召見,第一句話問的是:「到底怎麼樣?你看義和團鬧起來,會不會搞得不可收拾?」

「不要緊。」趙舒翹一時無話可答,只好順口敷衍:「臣看不要緊。」

這「不要緊」三字,在他出口是含糊其詞,而在慈禧太后入耳卻是要言不煩。因為多少天以來,她聽人談起義和團,不是交口稱讚,便是極口詆斥,正反兩極端,令人無所適從。有些人腦筋比較清楚,論事比較平和的,如慶王等人,卻又首鼠兩端,不作肯定之詞。論義和團的本心,說是忠義之氣可取,就怕他們作亂,談義和團的法術,說是天下之大,無奇不有,或者真有神通,亦未可知。反正是慈禧太后,說跟不說沒有甚麼分別。

此刻可聽到一句要緊話了,就是這個「不要緊」!四十年臨朝聽政,慈禧太后自信甚麼人都能駕馭,甚麼事都能操縱,唯獨怕義和團蠢如鹿豕,本事再大,總不能讓野獸乖乖聽命。到亂子鬧大了,狼奔豕突,不受羈勒,如何得了?既然「不要緊」,就讓他們鬧一鬧,教洋人知道民氣方張,不可輕侮,要想在中國傳教做買賣,非請朝廷保護不可。那一來不管廢立也好,建儲也好,各國公使就不敢來多管閒事了!

※※※

於是,慈禧太后即刻啟駕,由頤和園回西苑。照向來的例規,總是由昆明湖上船,經御河入德勝門西水關,過積水潭到三海,而稱為「還海」。但從五月初以來,義和團三五成群,橫眉怒目,御河兩岸亦不甚安靜,所以這天不能不由陸路坐轎進城。

一到西苑,第一個被「叫起」的是端王載漪。慈禧太后其實並不喜歡這個侄子兼外甥女婿,見面問話,從無笑容,這天亦不例外,繃著臉問:「你知道不知道,昨天各國公使一定要見皇帝,說要面奏機宜?」

「那都是有了總理衙門,他們才能找上門來胡鬧,奴才的意思,乾脆把這個衙門裁掉,洋人就沒有轍了!」載漪得意洋洋地說。

「你聽聽!」慈禧太后對側面並坐的皇帝說:「他這叫甚麼話?」

這是大有不屑之意。載漪受慣了的,並不覺得難受,難受的是這話向皇帝去說,相形之下,情何以堪?不由得臉紅脖子粗地,彷彿要抗聲爭辯,但結果只是乾嚥了兩口唾沫。

「我問你,這兩天洋兵來了多少?」

「來多少都不怕!」載漪大聲答道,「義和團是天生奇才,法術無窮,可以包打洋人,所以洋兵要進京,奴才亦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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