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:胭脂井 八

回到監獄,高鶴鳴對待楊國麟更加恭謹。他始終相信楊國麟是個大貴人,每次去看他,都要把房門關得緊緊地。有個獄卒,懷疑莫釋,有天舐破窗紙,往裏偷窺,入眼大駭,只見「高四老爺」直挺地跪在「楊爺」面前回話。不過語聲低微,聽不清說些甚麼?

這個秘密一洩漏,流言就像投石於湖那樣,漣漪一圈接著一圈地散了開去。及至電報傳到武昌,說慈禧太后立了「大阿哥」,而且元旦朝賀,由「大阿哥」領頭行禮,皇帝並不露面,就越發使人疑心,皇帝已經逃出京城,而「大阿哥」不久便要正位。甚至湖北的官場中亦頗有人相信,被看管在江夏縣監獄,獄神廟中的神秘人物,即是當今皇上,楊國麟不過化名而已。

※※※

余誠格講這個故事,足足有三刻鐘之久。酒冷了又換,換了又冷,主客都無心飲食,為這個故事中的重重疑問所困擾了。

「我也隱約聽說有這麼一回事。只為這兩年離奇古怪的謠言太多,所以沒有理會。誰知道真有這樣的事,豈不駭人聽聞!」

「還有駭人聽聞的事。」余誠格說:「那楊國麟居然還有手諭,派那個高四老爺當武昌知府。」

「這可是愈出愈奇了!」立山很感興趣地問:「也愈來愈有趣味了。以後呢,高四老爺可曾做過一天『大老爺』?」

「那倒不知道了。不過,我想這姓高的再迷糊,亦不至於拿著這張『手諭』想去接陳夔麟的印把子吧?」

「他就想也不能夠。」余莊兒抽嘴說道:「陳大老爺肯嗎?」略停一下他又說:「我就不明白,這樣荒唐的事,湖北張大人居然也忍下去了!為甚麼不辦呢?」

「著!」立山使勁拍了一下手掌,「一語破的!最不可解者在此。張香濤到底是甚麼意思呢?莫非想居為奇貨?」

「這也難說!」余誠格向余莊兒說:「我跟立四爺所談的話,你可別說出去!」

「您老也是!我迴避好不好?」

「不!不!坐著。」余誠格臉轉向立山,「張香濤實在是個新黨,不過他很會做官,一向善觀風色。照我的看法,他是有心想保全皇上,卻又不敢得罪皇太后。果然有廢立之舉,他說不定就會在這楊國麟身上做一篇文章。」

立山很注意地聽著,沉吟了一會,點點頭說:「你這話很有意味,不過這篇文章不好做。你倒說說,譬如你是張香濤,怎麼做法?」

「容易得很!只跟報紙的訪員透個風聲,把這件疑案轟出來,再上個奏摺,說民間流言甚盛,故而有狂悖之徒,膽敢如此假冒。為鞏固國本,安定人心起見,應請皇上仍至廟祀。這一下,不就把端王他們的野心打下去了嗎?」

「言之有理!」立山說道:「來,來,該敬老兄一杯。」

自此而始,立山對余誠格倒是刮目相看了。原以為這位「余都老爺」除了會唬人以外,別無所長,如今看來,肚子裏還著實有些丘壑。

「李少荃一直笑張香濤是書生之見。」余誠格乾了酒,談興更好了,「其實書生也有書生可愛、可佩服的地方。」

於是余誠格談了一個掌故。當吳三桂請清兵,李自成被逐,順治入關,弘光帝即位南京時,南北同時發現了兩位太子。在南京的太子是假冒的,本名叫王之明,此人年紀甚輕,而口齒甚利。群臣會審時,有人叫他「王之明」,他應聲質問:「為甚麼不叫我明之王?」搞得堂上張口結舌,幾乎問不下去。

當時擁立弘光的一派,對這個王之明大傷腦筋,因為明知其假,卻舉不出他冒充的證據,而若無法證明其假,弘光帝就得退居藩封,以大位歸還太子。於是,請一個人來驗視真假,這個人叫方拱乾,崇禎年間當過東宮講官,與太子及皇子是朝夕相見的,由他來鑒定,當然最權威不過。「結果你猜怎麼樣?」余誠格自問自答:「方拱乾既不說真,亦不說假。面是見過了,始終不發一言。」

「這不就等於默認是真,」立山問說,「故意搗亂嗎?」

「對了!原來方拱乾的用意,就是要讓大家有此誤解。因為弘光帝雖以近支親藩,被選立為帝,而昏庸闇弱,毫無心肝。所以方拱乾有意搗亂,作為抗議。」余誠格緊接著說,「這段掌故,張香濤不能不知。他留著楊國麟不作處置,是從方拱乾那裏學來的竅門。這兩年天天說皇上有病,藥方脈案,不時宣示。若有人意存叵測,行篡弒是實,張香濤就不妨以假作真,說皇上早已脫險,詔告天下,另立朝廷,行使大權。如今南中各省,心向皇上的多,各國公使亦願意幫皇上的忙。果然到了那步田地,可真有熱鬧好戲可看了!」

聽得這番放言無忌的議論,連余莊兒都伸一伸舌頭,覺得太過分了。立山急忙亂以他語:「酒話,酒話!替余都老爺來吧!」

「你們說我酒話,就算酒話。」余誠格興猶未央,還要再談時局,「大年初一,我照例去排一排流年看個相。聽算命的說得倒也有些道理,民間相傳:『閏八月,動刀兵。』今年庚子年就是閏八月,這一年恐怕安靜不了」

「閏八月也沒有不好。同治元年就是閏八月,那年宮裏有兩個中秋,我記得很清楚。」立山想了一下說:「那年李中堂打上海,曾九帥圍江寧,左侯在浙江反攻。洪楊之滅,就在那年打的基礎。」

「不錯!不過那年處處刀兵,打得很兇,也是真的。至於再往上推,咸豐元年也是閏八月,那就很慘了。洪秀全就是在那年閏八月建號稱王的,自此水陸並進,由長江順流而下,擾攘十年來,禍及十餘省。但願今年的閏八月,能夠平平安安地過去。只怕——。」余誠格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。

「怎麼?」余莊兒有些害怕了,「您老好像未卜先知,看出甚麼來了?」

余誠格略帶歉意地說:「不是我嚇你,實在是可怕。義和拳你聽說過沒有?」

「原來是說義和拳啊?」余莊兒笑道,「怎麼不知道?那是唬人的玩意。」

「不錯,唬人的玩意。可是,」余誠格正色說道,「你可不要小看了那批人,成事不足,壞事有餘,而且不壞事則已,一壞事會搞出大亂子來。」他又轉臉對立山說:「袁慰庭此人,小人之尤,我一向看不起他,唯獨有一件事,不能不佩服他。」

「你是說他在山東辦義和拳那件事。」

「對了!可惜他不是直隸總督!」余誠格說,「義和拳在山東存身不住,往北流竄,如今棗強、景州、阜城、東光一帶,練拳的像瘟疫一樣,蔓延得很快,此事大為可憂。豫甫,你常有見皇太后的機會,何不相機密奏?」

「我可不敢管這個閒事。」說著,看一看余莊兒,沒有再說下去。

余莊兒知趣,起身說道:「湯冷了。我讓他們重做。」拿著一碗醋椒魚湯,離桌而去。

「我跟你實說了吧!義和拳裡面有高人。打出一面『扶清滅洋』幌子,一下打動了端王的心。剛子良亦很有回護的意思,動輒就說:『義和拳,義和拳,拳字當頭,就是義民。』榮仲華不置可否,意思是主剿,不過話沒有說出來。如今端王兄弟拚命在皇太后面前下工夫。你想,我那能這麼不知趣去多那個嘴。」

「你亦是國家大臣,眼看嘉慶年間有上諭要痛剿的拳匪,死灰復燃,竟忍心不發一言。」

「啊喲喲,我的余都老爺,我非賢者,你責備得有點無的放矢。我算甚麼國家大臣?不過替老佛爺跑跑腿而已。倒是你,既為言官,就有言責,為甚麼不講話?」

「當然要講!」有了酒意的余誠格大聲說道:「明後天我就要上摺子。」

「算了,算了!老余,別為我一句玩笑的話認真。來、來,談點兒風月。」

余誠格不作聲,有點話不投機,兩人的酒都喝不下去了。就這時,余莊兒帶來一個精壯小夥子,立山認得,是他班子裏的武生趙玉山。

「小趙兒,就是義和拳,兩位要是對這唬人的玩意有興味,問他就是。」

「喔,」余誠格問道,「你怎麼會是義和拳呢?」

「好玩兒嘛!」

「這有甚麼好玩兒的?」

「大家都在練,他也跟著他們練。」余莊兒替趙玉山回答,「他是武生,從小的幼工、腰腳都比人家來得俐落,所以還算『二師兄』呢!」

「倒失敬了!」余誠格問,「你在那兒練的拳?」

「吳橋。」

「吳橋?吳橋不是不準練拳嗎?」

原來趙玉山是畿南與山東德州接壤的吳橋縣人。上年秋天,因為老母多病,辭班回吳橋去探望。不久,就有鄰居來勸他入壇練拳。趙玉山閒居無聊,又因為義和拳與洋人及教民勢不兩立,而他家早年吃過教民的虧,勾起舊恨,便無可無不可地答說:「我去看看。」

拳壇是蘆席搭蓋的一個大敞篷,北面用五張方桌連接成一張大供桌,繫著紅布桌圍,高燒香燭,供的神像一共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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