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:胭脂井 七

是去年十月間,正當「換皇上」的流言方盛之時,湖北蘄州的真慧寺,來了一位過路的達官,行李不多,而有五名隨從,皆是口操京音,舉止沉穩,看上去與眾不同。出面與知客僧打交道的,自道姓梁,行二,他的夥伴叫他「梁二爺」,或「梁總管」,自然是其中的首腦。

梁總管要求單住一個院落,最好自有門戶出入。逗留的日子不定,但最多不會超過一個月,先送香金五十兩銀子,臨走時還會多給。至於他的主人姓甚名誰,居何官職?以及從何處來,往何處去?一概不知。知客僧婉轉叩問時,梁總管只答一句:「請你別多問!」

真慧寺是有名的禪林,在鄰縣黃梅得道的五祖,曾經卓錫於此。院宇宏敞,閒屋甚多,知客僧看在五十兩香金的份上,讓梁總管自己挑地方,挑中的是最後的一個院落,有道門通菜園,不經山門,便可出入。同時梁總管又聲明,自己開伙,不忌葷腥。知客也許可了。

安頓下來以後,主人足不出戶,甚至在院子裏散步的時候都很少。知客僧有時藉故去窺探,只見堂屋正中方桌上供一個帽筒,上面覆一方錦袱,袱下隆然,不知是頂甚麼帽子。

隨從的行止亦很謹密,每天上街的,只有一個買菜的廚子。偶爾梁總管也出門,騎一匹鞍轡鮮明的棗騮馬,神氣得很。

這樣過了五六天,知客僧越想越可疑,秘密到知州衙門去找熟識的刑房書辦,立刻派了很能幹的差役來「下樁」偵察。廚子每天出門,亦有人跟蹤,一天跟到菜場,廚子買肉要用自己的秤,份量不符,跟肉案上吵了起來。就這時候,梁總管經過,下了馬,從看熱鬧的人群中擠身而入,一見廚子,舉起馬鞭就抽,一面抽,一面罵:「怎麼告訴你來的?不準在外生事!偏偏不聽,真是可恨!」

廚子被打,不敢回嘴。打完了,還給梁總管請個安,方始提著菜籃,含羞帶愧地匆匆而去。

這些情形落入跟蹤差役的眼中,自然立即轉報。知州凌兆熊大為困惑,邀集幕友談論其事,誰都猜不透梁總管是何路數?其僕如此,其主當然更顯得神秘莫測。不過有個看法是共同一致的,此事決不可輕忽,而且要盡快瞭解真相。

於是,凌兆熊又請州判郭縉生來密議。決定先禮後兵,由郭縉生去看所謂「梁總管」,當面問個明白。倘或言語支吾,隨即動手抓人。

當下傳喚捕頭,點了十來個人,一律換著便衣,先在真慧寺的出入道路上守住,接著,郭縉生到了真慧寺,傳見知客僧,吩咐閒人迴避。

「這梁總管,照你看是甚麼路道?」

「回二老爺的話,」知州跟知縣一樣,稱大老爺,州判便是二老爺,知客僧答說,「看樣子來頭不小。一口京腔,派頭很大,有點像王府的家人。」

郭縉生心想,王府的家人就是護衛,官階自從三品到從五品,至不濟也戴藍翎,相當於六品武官。自己的官階只從七品,雖說武不如文,但既然先禮後兵,不妨暫時委屈,便即吩咐跟班持著名帖,請知客僧先容,去拜梁總管。

推進門去,梁總管正在院子裏練拳,一見知客僧後面跟著人,便即收住勢子,微帶不悅地說道:「嗨,你怎麼把不相干的人帶到這兒來?」

「梁總管,」知客僧陪笑說道,「本州州判郭二老爺來訪。」

郭縉生的家人聽他這一說,立刻搶上幾步,先請個安,站起來,雙手遞上名帖。

「不敢當。」梁總管接過名帖看了一下,「我跟郭二老爺不認識啊!」

「敝上是本州的地方官,」跟班很機警地回答,「貴人過境,應該要來拜候。」

「太客氣了!」梁總管一面穿著衣服,一面沉吟著,等穿好衣服,方始點點頭說:「好吧!既然來了,不能擋駕。請進來吧!」

候在門外的郭縉生,從從容容地踱了進來,不亢不卑地作了個揖。梁總管還了禮,也不請他進屋,就站在院子裏說道:

「郭二老爺大駕光臨,一定有事,就請說吧!」

「喔,」郭縉生覺得有點尷尬,轉念一想,這正是可以試探的時候,不必跟他客氣,「這裡不是談話所在,」他反客為主的伸一伸手,作個請客的姿勢:「請!」

「請」字出口,自己的腳步已踏上台階。梁總管急忙搶上前去,攔在門口說道:「郭二老爺,你請在這兒坐!」接著,輕輕拍了兩下手,隨即有人端了兩張椅子過來。

這下,郭縉生不能再擅自行動。不過,試探總算有得,這樣不讓他進屋,自然是有不能讓他人看的東西在內,莫非就是錦袱下面的那頂帽子?

跡象越來越詭秘,郭縉生也越發加了幾分小心,「梁總管,」他很謙和地問,「台甫是?」

「我叫梁殿臣。」

「貴上呢?尊姓?」

梁殿臣沉吟了一下,彷彿迫不得已似的回答:「姓楊。」

「不知道居何官職?從那裏來?往那裏去?」

「郭老爺,請包涵!」梁殿臣很吃力地,「我實在不能說。」

「喔!」郭縉生故意裝作解人,「這樣說,必是京裏派出來查案的欽差!」

「對了!你不妨這麼猜。」

「既是欽差,地方官有保護之責——。」

「不,不!多謝,多謝!」梁殿臣急忙搖手,「敝上只是路過,稍住幾天,還得往別處去。保護一節不敢當!跟郭老爺實說吧,敝上行蹤有不能不隱秘的苦衷,請代為轉告凌大老爺,一切不必費心,只裝作不知道有這回事,就承情不盡了!如果郭老爺能放鬆一步,將來必有重重的補報。」說著,拱拱手起身,垂著手站在一邊,是等著送客的樣子。

郭縉生既不能賴著不走,又不能冒冒失失地翻臉。心想,此來所見所聞,值得推敲之處很多,亦總算不虛此行。姑且讓一步,回衙門再說。

一回衙門,直趨簽押房去見凌兆熊,他很注意地聽郭縉生講完,先道了勞,卻不表示意見,只命書僮取近幾個月的「宮門抄」來,很仔細地翻檢著,不知在查些甚麼?

郭縉生都快等得不耐煩了,凌兆熊方始開口,「這件事很怪,無可解釋。欽差必是一二品大員,從內閣學士到部院堂官,就沒有一個三十歲的,而況欽差出京查辦事件,必有上諭,我仔細查了,就沒有這樣的上諭。」他停了一下又說,「三十歲的親貴倒多得很。可是,親貴非奉特旨,不能出京,就出京也不過到關外或是到東西陵去恭代行禮,從來不到南邊來的。」

這番分析很精到,郭縉生不由得脫口說道:「照此看來,恐怕要出大案了!」

凌兆熊瞿然動容:「老兄何所見而云然?」他問。

「說不定是太監私自出京。」郭縉生說,「又一個安德海出現了。」

郭縉生是山東濟寧州人,熟聞同治初年山東巡撫丁寶楨殺安德海的故事。很起勁地細說當年。凌兆熊仔細聽完,提出疑問:「當年是因為慈禧太后顧忌慈安太后跟恭王,所以只能默許安德海出京,而且鬧出事來不便庇護他。如今大權在握,愛怎麼就怎麼,何用顧忌?」

「不然!祖制究不可違。而且,我還疑心,這不一定是太后另派,派這個太監出京的,另有其人。」

「另有其人?」凌兆熊大惑不解,「誰?」

「說不定是端王。」

「啊!啊!」凌兆熊深深點頭:「有道理,有道理!」

接著,面色一變,凝重而惴惴然地:「只怕真的會如老兄所說,要出大案了。」

於是,凌兆熊又請了幕友來商議。刑名師爺孫一振是紹興人,好酒使氣,極難相處,但見多識廣,裝了一肚子稀奇古怪、莫可究詰的疑獄。聽完郭縉生所談的一切,骨碌碌地轉著眼睛,凌兆熊知道,遇到這種情形,便是他有見解要發的先兆。

「孫老夫子,必有高見?」

「見解沒有,要講兩個故事。本朝有所謂『四大疑案』,如今看來要變五大疑案了!」

凌兆熊兩榜進士出身,朝章典故,亦頗熟悉。知道所謂「四大疑案」,本為清初的三大疑案,一是太后下嫁;二是順治出家;三是雍正奪嫡。後來所加的一件疑案,說法不一,有的說高宗實為浙江海寧陳家的血胤;一說「天子出天花」的同治之死,病因曖昧,而宮闈事秘,難索真相,足當疑案之稱。但不論如何,所有的疑案,皆出於深宮,然則孫一振的意思,莫非指正在談的這件案子,亦牽涉到帝皇。

想到這裡,不由得失聲驚呼:「果然如此,可真是駭人聽聞了!」

「不錯!唯其駭人聽聞,不宜延擱,以從速處置為妙。」

「老夫子!」郭縉生不耐煩了,「你不是說要講兩個故事?」

「縉生,你別忙,我會講給你聽。第一個,出在乾隆五十五年,高宗南巡迴鑾,駐蹕涿州,忽然有個和尚帶著個少年接駕,說那少年是履親王的骨血—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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