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:胭脂井 六

丁字街以西的磚塔衚衕,通稱「口袋底」,是內城的一處艷窟。名氣不如八大胡同之響,但狎客的身分大都比在八大胡同尋芳的來得尊貴。「瀾公爺」固是豪客,但卻不如「立大人」。

「立大人」就是慈禧太后面前的紅人,工部侍郎立山。他亦是內務府的漢軍,本姓楊,字豫甫,行四,所以熟人都管他叫「楊四爺」。他當過內務府堂郎中,在修頤和園那幾年,發了大財。起居豪奢,京中無人不知。據說他所蓄的朝珠有三百餘掛之多,每天換一掛,可以終年不重複。走馬章台,揮手千金,視為常事,「瀾公爺」的身分雖高,談到浪擲纏頭,可就相形見絀了。

偏偏在口袋底他們所眷的是同一個人,這個來自天津楊柳青的名妓,叫做「綠雲」,載瀾結識她在先,而立山後來居上。及至知道是「瀾公爺」的相好,立山倒是有意退讓,無奈綠雲本人覺得此勝於彼。她所隸的那個「天喜班」,則從掌班到夥計,更無不以立山為財神爺,如何肯容他跳槽?這天也是天喜班的掌班,派出幾撥人去,在立山常到的幾處「清吟小班」及飯館中搜索,最後是在煤市的泰豐樓截住了立山,硬攔到口袋底。大煙抽到一半,聽得外面在喊:「瀾公爺到!」

不由得有些著慌。

「我躲一躲吧!」立山扔下煙槍想起身,「面對面多不好意思?」

「怕甚麼?」綠雲將他一把推倒,「等我去打發他走。」說完,扭著腰便往外走,順手帶上了房門。

紅姑娘都有幾間屋子,綠雲獨佔一個院子,南北屋共有六間之多。立山在北屋,載瀾自然被讓到南屋。兩面的陳設差不多,但味道大不一樣,北屋燈火輝煌,南屋則連取暖的火爐都是剛生起來的。載瀾從心裡冷到臉上,氣色非常難看。

綠雲見此光景,便回頭罵人:「怎麼回事?弄個冷爐子在這裡!也沒有人招呼。茶呢?都當瀾公爺脾氣好,就敢這麼無禮,不是大年底下,看我不罵好聽的。」

聽她這一番做作,載瀾的脾氣發不出,憋在心裡更覺難受,冷冷地問道:「誰在那面屋子裏?」

「還有誰?是掌班的從泰豐樓把他去截了來的。」綠雲嘆口氣,「唉!掌班的也叫事不由己。」

「甚麼為難的事?」

綠雲欲語不語地,然後很快地說:「沒有甚麼!三爺你就別打聽了。那裏喝了酒來?」

「我是從端王府逃席出來的。早知道——,嗐,別說了!」

「又是甚麼不痛快?」

「冰清鬼冷的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,痛快得了嗎?」

「我不是在這兒陪你?」綠雲一面說,一面將頭扭了過去,坐在炕上,低著頭,抽出拴在玉鐲子上的小手絹在擦眼淚。

「這就怪了!我又沒有說你甚麼,你哭個甚麼勁?」

「我也不是說三爺說了我甚麼,我覺得委屈,是自己心裡難過。」

說到這裡,只見門簾掀處,前面一個夥計另捧著一具火焰熊熊的白泥爐子來替換,後面一個老媽端個托盤,上面是茶與果碟子。綠雲便即起身,親自擺好果碟,將茶捧給載瀾,又端一張凳子擺在火爐旁邊,拖著他換地方坐。

這一來,載瀾的氣消了一大半,代之而起的是關切。拉著她的手問道:「你甚麼事不痛快?」

「三爺,你別問行不行?」

「為甚麼?」

「何苦讓你也不痛快。」

這一說,載瀾更要問了:「不要緊,你說罷!」

綠雲遲疑了好一會,自己又搬張凳子,挨著載瀾坐下,一面拿火筷子撥火,一面用抑鬱的聲音說道:「快年三十了,鋪子裏的帳,還不知道怎麼搪?」

聽得這話,載瀾懊悔多此一問。不過,他也是有準備,從靴頁子裏掏出一疊銀票來,綠雲眼尖,看過去都是小數目,便不作聲。

「這裡三百兩銀子,你先拿著花。」

「不!三爺,你給得不少了!我不能拿。」

「嫌少?」

綠雲不答,卻又去掏手絹要擦眼淚。載瀾頗為惶惑,怔怔地看著她,不知道說甚麼好。

「三爺,」綠雲委屈地說:「你總是不知道我的心。」

「是啊!我實在有點猜不透。」載瀾問道:「不是嫌少,你為甚麼不拿?」

「好吧!我拿了就是。」

等她伸手過去,載瀾卻又不給了,縮一縮手說:「一定有緣故,你說給我聽聽。」

「我不能說,說了你更會誤會。我又何苦一片好心,到頭來自找沒趣。」

「這話更奇,簡直猜不透。」

「好罷,我就實說。三爺,我是在想,年底下你的花銷大,不說別的,只進宮給老佛爺拜一趟年,多少太監伸著手等你?既然咱們好,我就不能不替你著想,你口口聲聲說我『嫌少』,倒像我巴結你三爺,只是為了幾個錢似的,那不屈了我的心?」

話是好話,聽入耳內,印入心中,卻很不是滋味。堂堂天潢貴胄,近支宗親,只為手頭不寬,竟勞窯姐兒來替他打算!這話要傳出去,還有甚麼臉見人?

見他怔怔不語,綠雲少不得還要想些話來說,「這幾天我總是在想,年底下你忙,我也忙,我也不是忙,得替掌班的想法子。班子裏上下三十口人,鋪子裏有兩三千銀子的帳,不找個冤桶來墊底,年三十就過不去,只要一過去了,就該我樂兩天了。過了『破五』,你帶我上西山,或是甚麼清靜的地方住幾天,就咱們兩個,愛幹甚麼幹甚麼,那樣子才有點意思。」說到這裡,她的臉色又轉為抑鬱,幽幽地嘆口氣,「這是我心裡的話,只怕說了也是白說。」

「怎麼叫白說?」載瀾很認真地,「莫非你想逛一趟西山,我還會不帶你去?」

「那是過了年的話,眼前你就不肯體諒我,想想真灰心,白好了一場。」

「我也不知道怎麼才叫體諒你?人家占正屋,我在這裡將就著,還怎麼樣。」

「喏!你說這話,就是不體諒我。客人也有個先來後到,人家已經一腳踏了進來,難道我好攆他。而且,我也說過了,只為找個冤桶來墊底。你要是不願意,我就不過去了,一直在這裡陪你!」

說到這樣的話,載瀾更發不出脾氣。轉念又想:原是來取樂的,何必生閒氣?「君子報仇,三年不晚」,立山總有犯在自己手裏的時候,眼前且讓他一步!

於是他說:「我也不要你一直陪我,可也不能馬上就放你走。只要他耗得住,就讓他等著。我晚上還得上端王府有事,喝幾杯酒就走。」

「好!我去交代他們。」

出得南屋,綠雲匆匆關照了一番隨即溜回北屋。立山等得不耐要走了,綠雲一見,便從老媽子手裏奪過他的馬褂,半真半假地說:「四爺,你是大忙人,難得逮住了,可不能放你走!瀾公就要走了。他不知道你在這裡,你一出去叫他撞見了,反倒不合適。」

「不!」立山去奪自己的馬褂,「我真是有事。」

「好!」綠雲將手一鬆,一轉身坐在椅子上生氣,「你要走了,從此就別來!」

聽這一說,立山也不知道她是真的生氣,還是有意做作?僵在那裏,進退兩難。綠雲卻又「噗哧」一聲笑了出來。然後走到他身邊,溫柔地卸下他剛套上身的馬褂,推他到紅木炕床上坐下。

「你可別偷偷兒溜走!等我一起來吃飯。」說完,扭頭就走,掀門簾時又回眸一笑,方始鑽了出去。

回到南屋,杯盤初具,綠雲親自伺候,斟酒布菜,神態非常從容。這讓載瀾也感到輕鬆了,一連喝了兩杯酒,興致顯得很好。

「三爺,聽說端王爺的大少爺要當皇上了。是不是?」

「你聽誰說的?」

「都這麼在說,要換皇上了。」綠雲問道,「倒是甚麼時候換啊?」

「本來早就換了!」載瀾覺得跟綠雲說不清楚,就說清楚了,她也未必懂,所以嘆口氣說:「唉!別提了!總而言之,洋鬼子可恨,非殺不可!」

「這又跟洋鬼子甚麼相干?」

「你不明白!」載瀾搖搖頭,直著脖子灌了一杯酒。

「其實,當皇上也不見得舒服。」綠雲說道:「我聽說皇上住的地方,連窗子紙都是破的,這個天氣可怎麼受得了?」

「這話,」載瀾很注意地問,「你又是聽誰說的?立山?」

綠雲心想,如果不承認,必惹他誤會。剛剛拿他的毛躁脾氣壓下去,再一翻起來,就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敷衍得他出門?倒不如大大方方跟他實說。

「是啊!聽他說,皇上的窗子紙破了,直往屋子裏灌西北風,也沒有人管。還是他帶了人去糊好了的!」

聽到最後一句,載瀾喜不可言,不自覺地又灌了一杯酒,放下杯子說了句:「痛快!」

「痛快?」綠雲愕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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