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:胭脂井 四

「張香帥有電報來,剛剛收到,他以百口力保楊叔嶠!」王文韶將原電遞了過去。

接到手裏,剛毅便不肯看了。因為厚厚一大疊紙,怕不有上千言之多,而且可想而知的,張之洞一定用上許多典故,看起來很吃力,此時那裏有工夫來讀他的文章?

「夔翁,」他將電報遞了回去,「你告訴我吧!要言不煩。」

「那就長話短說,你知道的,楊叔嶠是張香帥督學四川所收,是最得意的一個門生。入京,亦是張香帥所力保,最近還保他『經濟特科』——。」

「現在,」剛毅很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,「還談甚麼經濟特科?」

「不談經濟特科,不能不談張香帥的面子。我看,要網開一面!」

「網開一面?」剛毅將一直捏在右手中的上諭,使勁在左掌上一拍,「上諭煌煌,莫非回頭宣旨,少唸一個名字?」

「我是說,一起請起,面奏取旨。」

他的話還沒有完,剛毅已大搖其頭,「我不去!准碰釘子。」

他說,「我在刑部多少年,從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。」

「那末,」王文韶又說,「能不能把處決的時間,稍微拖一拖,我趕回寫個奏片請旨,或許有恩命下來。」

剛毅是刑部司官出身,對案例及程序極其熟悉,估量宣旨、就縛、綁到菜市口處斬,這樣一步一步下來,開刀應已過午。那就不妨做個口惠而實不至的假人情。

想停當了,笑笑答說:「俗語都說:人頭落地,總在午時三刻。好吧,我盡量想法子拖到那時候好了。」

王文韶無奈,只好點點頭說:「就這樣,我趕緊去辦!」說罷一揖,匆匆轉身,而剛毅卻又叫住了他,「夔翁,」他說,「我勸你犯不著去碰這個釘子!於事無補,徒增咎戾。何苦?」

王文韶一愣。他也是熟透了人情世故的人,知道剛毅的意思,不是好意相勸,是他自己不願在奏片上列名。這本來不妨實說,但軍機大臣的奏片,如果沒有自己的名字,一則損自己的聲威,再則也得罪了張之洞。所以索性打消此事。

這一下,王文韶也猶豫了。自己單銜上奏,固無不可,但碰釘子是自己一個人碰,恐怕肩上擔負不起。碰得不巧,逐出軍機,可就太不上算了。

於是他問:「那麼,對張香帥如何交代?」

「夔翁!」剛毅蹙眉答說,「虧你還是老公事,這也算難題嗎?」

王文韶聽他這一說,悔恨不迭。想想真是自己該罵自己一聲:豈有此理!復電只說「上諭已下,萬難挽救」,不就搪塞了嗎?自己至少奔走了一番,無奈剛毅不從,亦復枉然。得便託人帶個口信給張之洞,必能邀得諒解。

「是,是!」他迥非來時的那種神色與口風,心悅誠服地說:「我照尊示去料理就是。」

等剛毅回到大堂,劉光第已經私下得到刑部舊同事的密告,畢命就在此日。所以一見剛毅與刑部六堂官升座,隨即抗聲說道:「未訊而誅,是何道理?」

此言一出,首先急壞了康廣仁,他旁邊就是譚嗣同,一把將他發軟的身子扶住,輕喝一聲:「挺起腰來!」

此時剛毅已站了起來,大聲說道:「宣旨!」

「慢!」劉光第的聲音比他更大:「祖宗的成例,臨刑鳴冤者,即使是盜賊,提牢官亦該代陳堂上,請予復訊。未訊而誅,從無此例!我輩縱不足惜,無如國體不可傷,祖制不可壞!」

這番侃侃而談,大出剛毅意外。如果不明律例,還可以強詞奪理,以氣懾人,他是懂律例的,不能不承認劉光第說得字字占理,所以反倒無詞以答。

堂上堂下,一時空氣僵硬如死,劉光第便又重申要求:

「請堂上照律例辦!」

「我奉旨監斬。」剛毅答說:「別的我都不知道,也管不著。」

劉光第還要爭辯,楊銳拉一拉他的袖子,喊著他的號說:

「裴村!跪跪,且聽旨意怎麼說!」

於是番役走上前來,將劉光第撳在地上,剛毅隨即宣旨。

然後喝道:「帶下去,上綁!」

「我有話!」楊銳抗聲而言,「『大逆不道』四字,決不敢承!願明心跡。」

「不準說!」剛毅厲聲阻止:「奉旨:不準說!」

於是番役一擁而上,兩個挾一個,半拖半扶地弄上騾車。一人一輛,前後有兩百名步軍統領衙門所派的兵丁夾護,浩浩蕩蕩出宣武門,直奔菜市口而去。

其時夾道圍觀的百姓已擠得水洩不通,聽得車走雷聲,個個延頸佇望——唯一的例外是王五。等騾車將近時,他將頭低了下去,悄悄拭去眼角兩粒黃豆大的淚水。

「師父!」張殿臣低聲說道:「回去吧!」

王五掩面轉身,退了出去,張殿臣緊跟在後。走到人跡較少之處,王五站定了腳,淚痕已消,一臉的堅毅之色。

「怎麼領屍,你問了沒有?」

「都問明白了。您老請放心,譚大叔的後事都交給我,您老回去喝酒吧!」

王五閉上眼,搖一搖頭。走了幾步,忽又回身說道:「聽說廣東會館的司事不敢出頭。那個康有為的弟弟,只怕沒有人收殮。康有為害苦了你譚大叔,不過他弟弟跟你譚大叔同難,你也一起料理好了。快去!」

「是了!我這就走。」張殿臣說,「您老也別傷心!譚大叔是英雄,一定看不慣師父掉眼淚的樣子。」

王五不答,掉頭就走。張殿臣不敢怠慢,急步到了菜市口,到約定的地點,去找他派來辦事的夥計。

約定的地點是菜市口北面的一家藥鋪,字號叫「西鶴年堂」,是京城裏有名的數百年老店。相傳「西鶴年堂」與賣醬菜的「六必居」這兩塊招牌,都是嚴嵩的筆跡。張殿臣跟西鶴年堂的掌櫃是朋友,所以借這個地方,作為聯絡之處。

「劊子手接上頭了。」張殿臣手下最能幹的一個夥計老劉向他報告:「人倒很夠朋友,滿口答應。也不肯收紅包,說譚大爺是忠臣,應該好好『伺候』。不過,自己覺得手藝不高,沒有把握。」

原來張殿臣是受了王五的叮囑,務必想法子不教譚嗣同身首異處。處斬沒有不掉腦袋的,只是手段高明的劊子手,推刀拖刃,極有分寸,能割斷喉管而讓前面的一層皮肉仍舊連著。頭不落地,仍算全屍。所謂「沒有把握」,就是不一定能讓譚嗣同的腦袋不落地。

「這是沒法子的事,且不去說他了,倒是還得預備一口棺木——。」

一語未畢,只聽暴雷似的一陣呼嘯。這不知是那年傳下來的規矩,凡在刑場看劊子手一刀下去,必定得喊這麼一嗓子,免得鬼魂附身。所以聽這呼嘯,便知六去其一。

「是姓康的!」西鶴年堂的小徒弟來報,「姓康的早就嚇昏死過去了。接下來那個聽說姓譚。」

一聽這話,張殿臣五內如焚,抬起右手輕輕一按,人就上了櫃檯。遙遙望去,只見並排跪著五個人,卻都伸直了腰。

還可以分辨得出,頭一個正是譚嗣同。

張殿臣的心一酸,真不忍再看了!一躍下地,雙手掩耳,急急往後奔去。可是那一陣呼嘯畢竟太響了,仍舊震得他心膽俱裂,渾身發抖。

※※※

也許是為了報復在刑部大堂的質問頂撞,監斬的剛毅,將楊銳和劉光第,放在最後處決,讓他們眼看同伴一個個倒下去,在臨死之前,還要多受一番折磨。

劉光第斬訖,時已薄暮,昏暗中躺著六具無頭的屍體。人潮散失,留下一片淒厲的哭聲。哭得最傷心的是楊銳的兒子楊慶昶。此外或則親友,或則僮僕,都有人哭。唯獨康廣仁,如王五所預知的,身後寂寞,近在咫尺的廣東會館中,竟無人過問。

譚嗣同畢竟身首異處了!而且雙眼睜得好大,形相可怖。

張殿臣跪在地上祝告:「譚大叔,您老死得慘——。」

「不是死得慘!」突然有人打斷他的話,「是死得冤枉!」

張殿臣轉臉仰望,是四十來歲,衣冠楚楚的一位讀書人。

便即問道:「貴姓?」

「敝姓李。」此人噙著淚蹲了下去,悲憤地說:「復生,頭上有天!」

說完,伸出手去,在死者的眼皮上抹著,終於將譚嗣同死所不瞑的雙目,抹得合上了。

※※※

榮祿的寓處,賀客盈門。賀他新膺軍機的恩命。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由裕祿接替,但權柄大減。懿旨:北洋各軍仍歸榮祿節制,以裕祿為幫辦。

然而上門的賀客,卻無法見到主人。榮祿是拜訪李鴻章去了。

「我也是剛接到消息。仲華,你的新命是異數,既掌絲綸,又綰兵符,未之前聞!」李鴻章讚歎不絕地說,「難得,難得!」

「實在是推不掉。」榮祿惶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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