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:胭脂井 一

在天津老龍頭火車站下了車,袁世凱不回小站的「新建陸軍」營地,騎著馬直馳金剛橋北洋大臣衙門,求見榮祿。

榮祿是慈禧太后的親信,並有個無可究詰而疑雲重重的傳說。大約二十年前,慈禧太后得了一場大病,御醫會診,束手無策,下詔命各省舉薦名醫。直隸總督李鴻章舉薦前任山東泰武臨道無錫人薛福辰,山西巡撫曾國荃舉薦現任山西陽曲縣知縣杭州人汪守正,進京請脈,診斷慈禧太后所患的是「骨蒸」重症,細心處方,漸有起色。特降懿旨:「薛福辰超擢順天府尹,汪守正升任天津知府。」這一恩遇,既是酬庸,亦為了地邇宮禁,診治方便。

照歷來的規矩,帝後違和,所有脈案藥方,逐日交「內奏事處」,供大臣閱看。有那深諳醫道的人,總覺得脈案極其高明,處方並不見得出色,甚至有時候有藥不對症的情形。日子一久,才知道慈禧太后所患的是一種不能告人的病:小產血崩,經水淋漓。皇太后小產是天下奇聞,御醫相戒,三緘其口,處方下藥,亦就無的放矢了。

薛福辰和汪守正,到底是讀書做官的,胸中別有丘壑。病症是看出來了,既然說不得就不說!託名症象相似,由積勞積鬱而起的「骨蒸」,卻將治小產血崩、經水不淨的藥,隱藏在治骨蒸的方子中。用「說真方、賣假藥」的訣竅,對症下藥,果然收功。

這就又出現了一個疑問,如果說慈禧太后是武則天,誰又是「蓮花六郎」?眾口耳傳,就是這位豐神俊逸、最講究衣著的榮祿。

但是,二十年前的榮祿,並未因此加官晉爵,反倒失意了。當時南北兩派勢如水火,南派領袖沈桂芬與軍機大臣大學士寶鋆,合力排擠附於北派領袖李鴻藻的榮祿,找個過錯,交部議處,將榮祿山俗稱「九門提督」的步軍統領,一降而為副將。榮祿很見機,引疾奏請開缺,閉門閑居,到光緒十二年才外放為西安將軍。

這是個閑冷的缺分,倒虧他能守得住,一幹八年,直到光緒二十年慈禧太后六旬萬壽,進京祝嘏。正好恭王復起,重領軍機,深知榮祿幹才,保他重回步軍統領衙門,兼總理各國事務大臣,第二年調任兵部尚書。就此扶搖直上,再下一年升協辦大學士。這一年——光緒二十四年,在四月二十三,皇帝下詔「定國是」,決意變法維新的第十天,由慈禧太后授意,升榮祿為文淵閣大學士,實授為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。

直隸總督號為「疆臣領袖」。但是,這個缺分的重要,在於兼領北洋大臣,而從光緒初年,李鴻章督直,一意講求堅甲利兵以來,北洋更掌握了舉國主要的兵力,成了真正的「疆臣領袖」。慈禧太后派榮祿出鎮北洋,勒兵觀變,下的是一著足以制新黨死命的狠棋!

榮祿手下有三員大將。一個叫董福祥,字星五,甘肅固原的回子。同治初年,西北回亂,董福祥亦是其中的頭目之一。後來為左宗棠西征最得力的將領劉松山所敗,投誠改編,反而在平回亂中建了大功。如今官拜甘肅提督、加尚書銜、賞太子少保。所部稱為「甘軍」,是一支驍勇善戰而風紀很壞的騎兵。

再一個是聶士成,字功亭,出身淮軍,是李鴻章的小同鄉。甲午年朝鮮東學黨作亂,中日同時發兵援韓,聶士成隨提督葉志超率師東渡,以孤軍守摩天嶺,設伏大敗日軍,陣斬日將富剛三造,算是淮軍的後勁。又通文字,曾匹馬巡邊,著《東遊紀程》,亦算是儒將。所部號為「武毅軍」,半仿德國式的操法,實力頗為可觀。

再一個就是袁世凱。甲午中日之戰以後,他雖保有浙江溫處道的實缺,卻不願赴任,因為道員升監司、升巡撫,起碼也得十年的工夫,功名心熱的袁世凱,一心只想走一條終南捷徑。於是上個條陳,主張練一支新軍,以矯綠營的積弊。當國的李鴻藻和榮祿,接納了他的建議,招募了七千人,就天津以南,土名小站的新農鎮上,淮軍周盛波的舊壘,屯駐操練,名為「新建陸軍」,洋鼓洋號,壁壘一新,深為榮祿所欣賞。

升任為直隸按察使的袁世凱開始在小站練兵,是光緒二十一年冬天的事,三年下來,卓然有成,因而為康有為所看中了。這年六月間,就派人到小站來活動,袁世凱裝傻賣呆,根本不容說客有啟齒的機會。這樣到了七月裏,新政展布,如火如荼,皇帝乾綱大振,新黨氣焰愈盛。最令朝中大老側目的是兩件事:七月十九,禮部主事王照專摺參劾本部堂官懷塔布、許應弢等阻撓他的條陳,不願代奏,結果禮部滿漢尚書、左右侍郎,奉旨一律革職。京中各衙門的長官,稱為「堂官」,部裏滿漢尚書、侍郎共是六員,通稱「六堂」,這禮部六堂,盡皆革職,與光緒十年恭王以下的軍機大臣,全班被逐,都是有清開國以來,史無前例的事。

另一件是七月二十上諭:「內閣候補侍讀楊銳、刑部候補主事劉光第、內閣候補中書林旭、江蘇候補知府譚嗣同,均賞加四品卿銜,在軍機章京上行走,參預新政事宜。」一切大政,都由「四京卿」擬議,發號施令,亦由四京卿擬上諭交內閣明發,或交兵部寄遞各省。這等於皇帝另外組織了一個政府,原來的軍機處,就像雍正七年以後的內閣一樣,變成有名無實了。

於是舊黨,實在也就是後黨,通過各種途徑向在頤和園頤養的慈禧太后進言,非採取決絕的手段不可。而慈禧太后只是冷笑,一無表示。

到了七月二十六,突然有一道電諭:「命直肅總督榮祿,傳知按察使袁世凱來京陛見。」袁世凱是七月二十九到京的。

這天,八月初五回天津,前後在京逗留了七天。

「恭喜,恭喜!」榮祿一見面就道賀,「我已經看到八月初一的上諭了。」

原來八月初一有上諭,嘉許袁世凱「辦事勤奮,校練認真」,開缺以侍郎候補,「責成專辦練兵事務,所有應辦事宜,著隨時具奏」。這不但使得袁世凱一躍而在一二品大員之列,並得專摺奏事,直達天聽。這是所謂「大用」的開始,非尋常陞官可比,自然應該道賀。

可是袁世凱知道,在這道上諭中,榮祿最重視的是「責成專辦練兵事務」這句話,如今的兵權在榮祿手裏,也就是在慈禧太后手裏,而皇帝想假手於他奪太后的兵權,榮祿就必得為太后為他自己保護兵權。這道上諭一發,明眼人都看得出來,後帝母子之間的衝突,已很少有調停的可能,而首當其衝的是自己,也是榮祿!

局勢如一桶火藥,而藥線在自己手裏,一旦點燃,如何爆出一片錦繡前程,而不是炸得粉身碎骨?這個他從午前十一點鐘上火車,一直到此刻,五個鐘頭的考慮而始終不能委決的大疑難,是到了必須作決定的時候了。

事機急迫,無從考慮,唯一的辦法就是用他平時信服實行的八字真言:見風使舵,隨機應變。

心裡閃電似的在轉著念頭,口中還能作禮貌上的酬應,「這都是大帥的栽培。」說著,垂手請了個安,表示道謝。

「不敢當,不敢當!皇上的特達之知,於我何干?」榮祿問道:「京裏的天氣怎麼樣?」

此時而有這樣一句最空泛的寒暄,大出袁世凱的意料。不過略想一想,不難明白,此正是榮祿存著戒心之故。自己不必作何有弦外之音的回答,老老實實回答最好。

「到的那天下雨,這幾天很好。不過早晚已大有秋意了。」

「嘿,你住在那裏?」

「住在法華寺。」

由此開始,榮祿接連不斷地,只談些毫不相干的閒話。這種深沉得不可測的態度,使袁世凱大起警惕,如果再這樣敷衍下去,榮祿會怎麼想?他一定是在心裡說:這小子,不知道在打甚麼主意?居心叵測,再不能信任了。

這樣一想,立即向左右看了一下,趨前兩步,輕聲說道:

「世凱有幾句緊要話,密稟大帥。」

榮祿聲色不動,只側臉揮一揮手,說一句:「都出去!」

於是裝水煙的聽差帶頭,所有的侍從都退出簽押房外,站得遠遠地,袁世凱便即雙膝一跪,用痛苦的聲音說道:「世凱今天奉命而來,有件事萬不敢辦,亦不忍辦,只有自己請死!」

榮祿笑了。「甚麼事?」他問,「讓你這麼為難?」

「大帥請看!」

接過袁世凱袖中所出一紙,榮祿一看是硃諭,不覺一怔,但立即恢復常態,坐在原處細看。硃諭上寫的是「榮祿密謀廢立弒君,大逆不道!著袁世凱馳往天津,宣讀硃諭,將榮祿立即正法。其遺缺即著袁世凱接任。欽此!」

袁世凱覺得這片刻工夫,關係重大,整頓全神,仰面看著榮祿的臉色。先看他讀硃諭並不站起來,知道他心目中並無皇帝,跡象不妙!轉念又想,這是還不知硃諭內容之故。如果讀完硃諭,面現驚惶,有手足無措的模樣,便不妨乘機要挾,或者有憂慮為難的神色,那就很可以替他出主意,為人謀亦為己謀,好歹混水摸魚,撈點好處。若是既不驚、亦不憂,至少亦會表示感謝,那就索性再說幾句輸誠的話,教他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