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:母子君臣 十一

「皇帝到底那兒不舒服?」疑雲塞胸的慈禧太后問道,「為甚麼要避風?」

「是這幾天累著了。又說胃寒,服了藥要出汗,不能不避風。」李蓮英這樣回答,語氣平靜,是那種據實而陳的神態。

「也不是甚麼了不得的病,就勉強行一行禮,又有甚麼要緊?再說,停止筵宴,也得告訴我一聲啊!」

李蓮英聽慈禧太后的話風不妙,不敢答話,顧而言他地問道:「老佛爺昨兒不是交代,想到西苑看新綠,請旨那天起駕,奴才好告訴他們早早預備。」

「那裏有甚麼看綠?何況時候也還早得很。」

「今年的春氣發動得早,年前立春,大後天就是春分了。這兩天的東風,颳得人棉衣服都穿不住,老佛爺帶大家逛逛去吧!」

他這樣故意用央求的口吻,慈禧太后完全瞭解,是怕她由於皇帝停止賜宴後家而生氣,有心勸慰排解。想想也真犯不著為此生氣,倘或作了甚麼嚴厲的措施,傳到外面,說皇帝剛剛親政,母子便已不和,自己面子上又有甚麼光彩。真正「家醜不可外揚」,忍住這口氣吧!

「好吧!」慈禧太后自語似地說,「且擱著他的,倒要看他怎麼跟我說?」

李蓮英聽出話風。皇帝一時任性,自己惹了麻煩,宮闈總以安靜為主,慈禧太后如果真的跟皇帝有了意見,常常生氣,上上下下提心吊膽地伺候差使,那滋味可不好受。

這樣想著,便覺得應該從速有所彌補。於是抽個空將乾清宮的總管太監找了來問道:「萬歲爺這會兒怎麼樣?」

「在書房裏看書。快好了。」

「你勸萬歲爺歇著。御醫請脈的時候,悄悄兒告訴他,就說我說的,脈案上要切切實實寫明,一定得避風,步門不能出。不然——,」李蓮英想了一下說:「不然會發風疹塊。」

「是了。」

「再關照大家,停止筵宴那件事,不準多說,就當沒有那回事。不然,」李蓮英沉著臉說,「大婚、親政,喜事重重,誰要攪出是非來,他自己估量著有幾個腦袋?」

乾清宮總管太監諾諾連聲地承命而去。也真虧得李蓮英有此一番安排,慈禧太后親臨視疾,才能圓滿地應付過去。

她的必將來看皇帝,親自查視病情,原在李蓮英意料之中,所顧慮的是,去得太早,未到御醫照例請脈的時候,安排尚未妥貼。因此,李蓮英回到儲秀宮便一直不離慈禧太后左右,防她忽然說要去看皇帝時,好斟酌情形,如果時機不適,就得設法拖延一下。

一直到下午四點鐘,快將傳膳了,尚無動靜。但等侍膳的皇后和瑾、珍兩嬪到齊,慈禧太后終於開口了:「咱們瞧瞧皇帝去吧!」

雖是徵詢的語氣,其實就是不折不扣的命令。於是李蓮英一面派人先去通知,一面照料慈禧太后上了軟轎,在皇后、兩嬪、榮壽公主扈從之下,由西一長街進交泰殿西的隆福門,在弘德殿前下轎,皇帝已在西穿堂面跪接了。

「你不是要避風嗎?」慈禧太后一開口就這樣問。

「是!」皇帝因為總管太監的密奏,心裡已有準備,所以能從容答說:「出來一下,不要緊!」

「快進去吧!」

「是。」皇帝口中答應,卻仍舊親自來攙扶母后。

「萬歲爺遵懿旨,快請進去。」李蓮英插嘴說道:「招了風可不是玩兒的。」

「對了!你快進去。」

經過這一番做作,皇帝方走在前面。慈禧太后進了西暖閣,自然先問病,再看方子,看到脈案上所寫,切囑「避風」的話,心中的懷疑和不快都消釋了。

「這兒太冷。」慈禧太后看著匾額上高宗御筆的「溫室」二字:「乾隆爺的體質最好,不覺得冷,別人可受不了。其實從雍正以後,就都住養心殿了,你也挪回去吧!」

「是!」皇帝答道,「兒子是因為皇額娘吩咐,每天改在乾清宮東暖閣辦事,為了方便,住在這裡,明天就挪回去。」

「也不必這麼忙吧?」榮壽公主提醒慈禧太后:「皇上得避風,這兩天怕不能挪地方。」

「說得不錯!」慈禧太后點點頭,「等好了再挪。在養心殿,起居飲食有皇后就近照料,我也放心些。」

皇后已經移居養心殿西的體順堂,這是好幾代相沿下來的規矩。當年嘉順皇后住體順堂時,慈禧太后干預子媳的房幃,穆宗憤而獨宿乾清宮,才有微行之事,終於招致「天子出天花」的大不幸。所以她說這話是寓著無限的感慨,也有懲前毖後的意思在內。只是皇帝與穆宗不同,雖在新婚,對皇后已不大願意親近,所以並不覺得慈禧太后的話是一種體恤。

當然,心裡的感覺是一回事,要盡子道孝心又是一回事,此時便看了皇后一眼,恭恭敬敬答一聲:「是!」

「咱們走吧!」慈禧太后對榮壽公主說道,「這兒太冷,還是我自己那個『窩』舒服。」母子君臣之間,可能激起的猜嫌,總算在李蓮英的掩蓋之下消除了。但是宮廷之外,卻不是這樣的看法,尤其是醇王,對於皇帝的突然停止賜宴後家,別有感受。他猜測皇帝此舉,不是無意的,而是有意貶辱後家,是有意表示對慈禧太后為他所立的皇后的不滿和抗議。

皇后也就是醇王的內侄女,從小就見慣了的,在醇王意中,實在不是皇帝的良配。然而貴為親王,卻不能行使「父母之命」來過問兒子的婚事,這已是極大委屈,而且這份委屈還是說不出的苦,因而也是難宣的抑鬱。迫不得已,只有盡量自寬自解,寄望於大婚以後,皇帝對他的「表妹」觀感一變,琴瑟調協,便是如天之福。

誰知他這唯一的希望也落空了,大婚才不多幾日,宮中已有傳聞,皇帝對皇后真正是「相敬如賓」,淡得不像夫婦,更不像新婚夫婦。這些傳聞,如今看來是證實了。如果皇帝是像穆宗那樣敬愛嘉順皇后,就決不會有此令皇后失望、失面子的停止賜宴後父的旨意。

一親政就有這樣任性的舉動,使得醇王憂心忡忡,眠食不安。雖說「知子莫若父」,而他對慈禧太后的瞭解,更比對不是朝夕承歡膝下的「兒子」來得深切,慈禧太后能容忍皇帝獨行其是嗎?能容忍皇帝對她所立的皇后冷落嗎?穆宗是她的親子,尚且不能容忍,何況是她一手扶立的嗣子?

宮闈中從此要多事了!醇王在他最親密的僚屬面前嘆息。

幾瀕於死的宿疾,也就可想而知地,必然會復發。

「千萬要瞞著皇上!」醇王在病中一直叮囑,「別讓他惦念,別讓他為難。」

※※※

一直瞞了一年多,皇帝始終不知道醇王的病情。而這一年多的吏治,也就像醇王的病一樣,日壞一日。皇帝亦微有所聞,卻不是在書房裏得自師傅們的陳述,而是從珍嬪口中打聽到的。

「你那裏得來的這些消息?」

「奴才是聽人說的。」珍嬪笑道,「他們都當奴才不懂事,說話不怎麼瞞奴才。」

「原來如此!」皇帝悚然動容,「你可要當心,你聽到些甚麼,除了我,千萬別跟第二個人說。」

「奴才知道。奴才除了跟皇上密奏以外,也不能那麼不懂事,到處亂說,自己招禍。」

「對!你懂就好。」皇帝很欣慰地,「你說的『他們』是誰?是太監?」

「是!」

「是那些太監?」

「這,」珍嬪嬌憨地笑著,「奴才可不能跟皇上說了。說了是奴才造孽。」她又正一正臉色說,「皇上要想聽這些新聞,就別追問來源,不然就聽不到了。」

皇帝料知珍嬪決不肯明說消息來源,也就不再多問。不過自此後,便對慈禧太后交下來的名條,或者口頭交代:某官某缺叫某人去,都持著戒心,召見的時候,詢問履歷,格外詳細。言詞明白,文理清通的固然也有,而資歷不相當,語言無味的卻真不少。尤其是旗人,特別是內務府所屬的司員,像這樣子的更多。不言可知,是走了門路的。

這是怎樣的一條門路?皇帝決心要弄個明白。在宮內,自然是李蓮英經手。宮外呢?李蓮英不常回家,而走門路的又不能逕自進宮來跟李蓮英交談,可知宮外必有一個人居間。這個人又是誰呢?

慢慢地皇帝看出端倪來了,有個道士名叫高峒元,是西便門外白雲觀的住持。白雲觀建於遼金,本名太極宮,元朝改稱長春宮,因為供奉著長春真人邱處機的塑像。到明朝正統年間重修,改名白雲觀。萬曆末年刊行一部五千四百餘卷的「道藏」,由主持在虛子撰著《道藏目錄詳注》。這比以符篆丹爐唬人的方士,高明得太多,實在不愧為道家北派之宗。

道家派系繁多,共有八十六派。但大別為南北兩宗,北宗全真教,南宗天師道,以白雲觀與江西貴溪龍虎山上清宮為兩派之宗。但是,明朝的皇帝,雖都崇尚道教,嘉靖尤其著迷,可是近在咫尺的白雲觀道士,卻遠不如來自江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